番外18
除此之外,因皇后特賜,小宮婢們也有單獨的時間用來讀書認字,青梅喜識字,但有閑暇,也是用在讀書上,所以八年中青梅整天忙的腳不沾地。
皇后也曾召見過她幾回,皆是在福寧殿,每每問些差事可辛苦,書讀得可多之類的話兒,並勉勵她勤學勤做,偶爾還會賞賜些吃食,恩准她出宮見父親一回。
但頗為巧妙的,她一回都未碰見過四位皇子。倒是那小公主常見,從蹣跚學步,到嘴巴靈巧會告狀,青梅算是一路看著初七公主長大。
當然,八年之中,大皇子張彧的消息也從來沒有斷過。
他是皇長子,也是帝后默認的儲君,謙和深沉的美少年,偶爾回宮,整個皇城中那一天的水和胭脂都要多費許多。
一處當差的小宮婢們嘴裡議論最多的,當然也是那位皇長子。在她們的嘴裡,青梅知道他十三歲就上戰場,兩年後已經可以獨自帶兵。至於文課,他自然也沒有落下。皇帝派了兩位翰林學士隨行,雖身在邊關,該學的功課卻一絲也沒有落下。
他聰明,勤奮,乖巧而又向上,還潔身自好,一年又一年,不曾納妃也不曾收身邊人,大約是全天下所有小姑娘心目中最理想的情郎。
青梅不比別的小宮婢,也自知皇后是刻意避免她與幾位皇子見面,所以謹守本分,八年之中,若不蒙皇后親詔,從不曾踏足福寧殿和延福宮的地界兒。
就這樣,等到十六歲的時候,青梅已經是個大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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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好的十六歲就可以自請出宮,青梅掐指而算,算到五月恰是自己的生日,遂在自己生日這一日清早,高高興興給趙姑姑說了自己想出宮的念頭。
趙姑姑也剛起床,正在勻面,聽了青梅這話,愣了片刻道:「歲月蹉跎,不期梅兒也有十六了。既你想要出宮,這事兒我找個機會奏到娘娘面前,等她應了,你便自出宮去,可好?」
青梅道:「好!」
吹了燈,屋子裡還是亮的。趙姑姑像往常一樣替青梅梳頭,拿過篦子挽起她一頭烏黑油亮的長發,一路篦子順溜溜劃下去,嘆道:「我記得你初來的時候,一頭亂糟糟的毛兒怎麼梳都梳不開,瞧瞧,女大十八變,連頭髮都變的這樣順滑了。」
倆人相對起居八年,青梅抱著趙姑姑的膝蓋道:「姑姑,等我出了宮,你也自請出宮,我替你養老,好不好?」
趙姑姑也是笑:「我也才三十齣頭,養老會不會太早了些?」
青梅戀她如母,宮中唯捨不得一樣便是與趙姑姑分開,抱著她的膝蓋道:「可是我會想你的。」
趙姑姑不語,梳好了頭髮,放青梅起來,細細打量。
女大十八變,這小丫頭小時候兩頰的紅早已褪去,面似春芙蓉,一對雙雁眉,眼兒俏圓,笑起來浮著卧蠶,八年宮婢生活,她仿如脫胎換骨一般。
趙姑姑笑道:「出去了也好,你這樣的美人兒,總不好一輩子埋沒在這宮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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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日傍晚,青梅就得到了皇后恩准自己八月份出宮的消息。隨之還賜了一份嫁妝單子來,一頁頁從各類傢具翻到首飾,再翻到田產山莊等物,青梅才知一份公主的嫁妝,竟不下萬金之多。
她無功而受,心下終難安,夜裡與趙姑姑商量過之後,一概拒之,轉而請求皇后只賜自己些銀兩便罷。這消息遞上去之後,皇后久未給話,青梅便也興緻勃勃籌劃著出宮以後的生活。
忽而一天夜裡,趙姑姑吩咐青梅辦趟差。這差事並不難辦,不過跑腿而已,但奇怪的是,目的地是慈慶宮。
慈慶宮是太子張彧的居所,雖皇后不曾明言,但青梅知道她一直在刻意避免她與張彧接觸,下意識說道:「姑姑,那不是我該去的地方,你找別人送,好不好?」
趙姑姑遞給她一個包袱,吩咐道:「既娘娘准你去你便去,不過跑趟差而已,又何必推辭了。」
這包袱里裝的,應當是太子張彧的貼身裡衣。實際上這些年來,除了本職差事之外,每天夜裡,青梅都會幫趙姑姑一起給張彧做貼身衣服。從中單中褲,到褻褲,再到襪子,俱是她一針一線縫成。
時間過去一年又一年,他在慢慢變高,肩膀變寬,每每縫好一件衣服,青梅將它按在自己肩頭,閉上眼睛,想象那少年如今的身高。
那一件件衣服被他穿著,裹上他那微涼又帶著蘇合香的肌膚,但他永遠不會知道是誰一針一線替他縫製。
而終於有一天,小青梅的兩隻臂膀伸開時,夠不到袖子的左右,他徹底脫離她原有的影響,成為了一個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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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慶宮與福寧殿並列,恰處在相隔前朝與後宮的橫軸線上。
院中清一色的內侍,也並不多。唯門上一個,叫住青梅細問了幾句,聽聞是趙姑姑派來送衣服的,直接指著內院道:「太子起居在東殿,往東殿去,放在寢殿中即可。」
正殿之中不時傳出男子們聲粗而又爽朗的大笑之聲,青梅一路只碰到兩個宮婢立在廊下,燈黑影暗之中,木頭人一般。
貼身侍奉主子自然是光彩之事,但苦也更難捱。就比如這站,只要主子不歇,宮婢們必得要直挺挺木頭一樣站著的。
青梅進殿,大殿之中燈火通明。一群體量高大,身著錦衣的年青男子們正在西殿聊天,隻言片語,青梅猜他們是在聊一次發生在哈密力附近的突襲。
當今皇上登基到如今整整二十年,這二十年中,大齊猶如一頭猛獸一般蠶食周邊諸國,疆土越辟越遠,幾位老王爺功不可沒,太子三兄弟都是十二歲上戰場,自然也是戰功赫赫。有幾位哥哥打頭,老王爺們膝下的兒孫們將上戰場當成很榮耀的事情,所以兄弟們每每聚在一處,張嘴閉嘴論的都是戰略。
青梅轉身要進東殿,殿中空無一人。她按照趙姑姑的交待,打開靠牆一側的紫檀大櫃,照例將包袱中的衣服整理出來一件件放進去,關上櫃門,隔著青金色綴錦帶的帷幕,可以看見太子的卧榻,與福寧殿一樣的黑檀木大床,直接鑲在牆裡頭,鋪的整整齊齊。
案頭清供菖蒲,滿室淡淡的蘇合香,聞之清透。這麼多年,想必他的身上,仍還是那股蘇合香。
青梅不過一眼便出。行至殿中時,恰西殿里高聲闊談的幾位爆出激烈的笑聲,似乎是在爭執發箭的準頭,忽而一物從殿中橫飛過來,恰打在青梅的耳朵上並彈遠。
青梅捂耳的功夫,從西殿跑出個約莫十七八歲的年青人。他遠遠便伸著手,叫道:「實在抱歉,方才幾位兄弟取笑本王的箭法不夠准,本王不過想替自己正名而已,誰知打到了你。」
他說著,扶起青梅,要來檢視她的耳朵。
青梅雖不識相貌,但聽他自稱本王,猜著只怕是某位親王家的兒子,連忙擺手道:「是奴婢衝撞了王爺,奴婢這就告退。」
那人還要說話,西殿中一人語氣頗嚴厲,說道:「張諫,勿要為難那婢子。」
就算八年不曾見,只一聲,青梅便能辯出那是張彧的聲音。他少年時聲音雌雄莫辯,成年之後添了沙啞,來自丹田的鋼聲依舊,但因那沙啞與沉厚而更加惑人,優美動聽。
青梅終究心不甘,出殿時快速回眸,一殿之中,她認出頗為清秀俊朗,眼神帶著幾分憂鬱的初二,以及濃眉大眼國字臉,五官分外標緻,一身勇猛之氣的初三,還有腦袋略大,內斂而又清秀,最肖皇帝的初四。
獨獨大皇子張彧,於那十幾個年青男子當中,她沒有找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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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兄弟們齊聚一堂,眾人皆是圍案而聊,惟獨初一站在窗前。目送那小宮婢出門,張諫嘆道:「人人都言大哥不近女色,今日我才信是真的。否則那樣一個美人兒在殿中,你竟看也不曾多看一眼。」
初一也在看那出殿而去的小宮婢。他道:「張諫,那些宮婢所為,是她們的本分差職。她們與你身份相差太遠,勿要招惹她們。難道說,到如今你吃過的虧還不夠?」
女兒家生的漂亮了,自然要招男子多看一眼,雖身份不同,尋點歡倒也無防,再說,果真有了事情也是姑娘吃虧,與他何干。張諫一笑道:「大哥總是太古板!」
初一拍了把張諫的肩膀,語氣頗有幾分無賴:「傻孩子!」
似乎是在責備張諫一般,但惟有初一自己知道,他責備的是他自己。
八年前在楚花匠家院子里那一場刺殺,是他此生的噩夢。他到如今都不敢相信自己和三個弟弟都活著。
身為長子,責任在肩,他永不能犯錯,可他差點就帶著三個弟弟踏入萬劫不復之中。張諫沒有吃過那種深入刻骨的虧,所以還能笑的輕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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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進了六月,離出宮的日子越來越近。皇後娘娘特地恩准,許她們這些眼看出宮的婢子們每天只當半天差,剩下的半天,便是悉心教導新入宮的小婢子們學規矩。教會徒弟,師傅們才能出宮。
再者,宮婢們一年到頭都只是素色衣服,正當年的小丫頭們,正是愛美的時候,穿的都是素衣,皇后便賞了各色好布料下來,是要叫她們替自己衲幾年花式衣服。
許是皇后格外開恩,青梅得的綢緞最多。十樣錦、妝花緞、杭綢、蘇綉蜀錦,各樣都是好幾大匹。當年姐姐青玉死的時候,穿著一生之中最值價的華貴衣服,被長劍刺穿胸膛的那一幕叫青梅死不能忘。
所以她一見這些好布料便驚心,遂也不肯替自己衲制衣服,只將綢緞分送給了後宮六局中頑的較好的小姐妹們。而自己閑暇,也只幫著趙姑姑替太子張彧衲中衣。一個月的時間,光襪子都衲了好幾十雙,足夠他一年的穿著。
轉眼七夕。自當今皇上即位之後,宮婢們非但可以放出宮,而且每年一度七夕節的時候,宮中會在浣秋閣舉辦乞巧會。
乞巧會上,朝中五品以下未有妻者,邊關無妻的將士,以及本年新過榜的進士們,都有資格入閣,與八月份眼看放出宮的宮婢們彼此相看,若有看對眼者,帝後會親自賜婚,也是極有面子的事。
青梅的名字亦在其中。
趙姑姑親自替她打扮,琥珀色素麵杭綢褙子,煙灰色的素湘裙,蛾髻簪花,白膚勝芙蓉,唇不點而紅,眉不掃而黛,素了八年,平生頭一回打扮,青梅自己倒不覺得什麼,同院子住的小丫頭們幾乎要驚掉了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