旖夢
這一路行來,全然是巧合似的,可巧就巧在,實在太巧了。
「說來也是巧,他如今就住在你家,睡在你的屋子裡。」如玉怕自己當著外人的面哭要叫人家不喜,連忙破涕換了輕快語氣:「本來陳寶兒叫他睡在埡口,結果他自己搬到你家去了。沈大哥,你這一回仍要悄悄的走,還是回村住上幾日?」
「那就住上兩日。」沈歸道。
沈歸倒想會會這個在他盜玉璽之後就被貶到他家的探花郎,張君。
既然沈歸來了,鋤頭和筐,如玉就全交給了他。她一路往前走著,掰著指頭時時回頭,算一些他走之後,他老娘花過銀子的地方,並她支出去的錢和如今還剩著的錢。沈歸自然無心聽那些,也不過應付著點頭而已。
「你果真應該多住兩日,沈大哥,若你能多耽一日,住上三天再走可好?」如玉忽而轉身,逼聽沈歸,揚面望著他笑問。
沈歸亦停住腳步,溫臉望著這矮他一頭的小婦人,問道:「為何?」
他臉生的俊朗,又是三十多歲的成年男子。若不是他不走正道落草為匪,這村子里如玉第一個肯嫁的,就是他了。
此時叫沈歸一雙深眼滿是柔情的盯著,她略有些不好意思,垂眸道:「我收了你的錦緞,想來想去心下難安。我看那新來的里正大人沒衣服穿,就給他縫了一件兒,也給我家安康縫了一件兒。如今還剩著些料子,正好給你縫件衣服,你若等得三日,我就能縫出來。」
沈歸聽到新來的里正大人,自然知道如玉說的是張君。他繞開如玉,轉身往前走著,走了幾步見如玉未跟來,遂又停下等著她,等她走到自己身後時仍是輕聲:「那是我送給你做衣服的,不是給別人。」
當初之所以百般賞賜不肯收,討那麼一匹錦緞,腦子裡遊絲一閃而過,想的也是如玉穿著它該有多好看。
如玉連連解釋道:「並不是我如玉起了什麼比天高的心思。真的是那人來時就穿著件白的雪一樣的長衫,又整日的塵土樹枝,划拉的什麼一樣,我看他可憐,恰他又在我家吃飯,一年要給我五兩銀子的飯錢,我便……」
「如玉,我既已給了你,那東西便是你的。你不必跟我解釋這些,至於我自己,也不要衣服,你將那剩下的布料裁了,做件衣服自己穿即可。」沈歸打斷如玉道。
如玉聽他還是氣惱的樣子,緊趕慢趕的跟著解釋:「安實死了,我如今是個寡婦,因為我娘還在世才不好穿那喪氣黑衣的,但就算不穿黑衣,也不能穿那錦衣啊。再說了,我不過一個整日下地耕田的婦人,穿那錦衣何用?」
「如玉,你這樣的人才相貌,什麼樣的錦衣穿了都不為過。」
沈歸停在埡口,風吹過薄衫時微微一股汗氣。他唇上一抹胡茬,目光堅韌中帶著幾份柔情,掃及如玉時如玉心中一跳:若他不是個匪,也能如虎哥和結石一般正正噹噹有份營生,該有多好?
山的那一邊,其實還是山。她還記得曾經跑過的一座座荒山,田野,就算站在再高的山崗上,也不會對遠方抱以幻想與希望。
枯燥,忙碌而又無望的生活中,費心攢得幾十文錢,托安康到鎮上買得幾張宣紙並顏料回來,在雨天閑座炕頭描上幾筆工筆,是她於這山鄉生活中唯一能得到的旖旎與喘息。
而張君那個人,並他來之後所發生的一切,就仿如她臆想出來的一個夢一樣。
他能滿足一個十八歲的懷春女子對於男人的所有幻想,如玉覺得自己若不趕緊找個人嫁了,再見幾回張君,只怕真要瘋掉。可放眼周圍,除了虎哥就是老皮皮,陳貢是絕不能准她外嫁的。本村再剩一個孤男,就是沈歸。
「如玉,若有農活,只管讓紅陳寺的僧人們替你幹了即可。我留給你的錢,你只管放心去用,都是乾淨的錢。」沈歸又道:「不用等多久,我和安敞就能把你從這裡接出去,你會有更好的前途,到時候我和安敞,都還要多仰仗你才能走的更遠。」
紅陳寺,離陳家村不過三里路,是本地一座大寺。安敞,便是那紅陳寺中的方丈,法號覺悟。如玉也是近兩年才知道那安敞與沈歸一樣,同是土匪頭子。
沈歸說的這樣婉轉,依然是在拒絕婚事。如玉強撐著一笑道:「怎麼,大哥你落了匪,仍還不忘將軍夢,果真等著有一天我做了皇後娘娘,給你封個大將軍來當?」
那安敞瘋瘋顛顛,見了如玉就說要帶她去做皇后,所圖,也不過是想要她祖父趙大目當年留給她的兩樣東西而已。如玉小時候跟著祖父學過些梵文,知那東西的重要,也明白鳥盡弓藏免死狐烹的道理,所以這些年一直藏的很密,還未叫安敞與沈歸得手。
只是沈歸仍還做著荒唐大夢,不肯洗腳上岸做個正經庄稼人,她又怎能寄希望在他身上。
*
辭過沈歸才走到小溪邊上,如玉便見張君在自家山窖口上站著,見她看他,連連的招起手來。如玉見張君幾天,張君的臉上變換過幾種表情。但還從未有那一天,他臉上的表情像今天一樣,用村俗人們形容的一樣,小狗得了勢般的洋洋得意。
如玉四顧著無人,幾步走上去問道:「里正大人喚我何事?」
張君也在四顧,作賊一樣進了如玉家的山窖,等如玉也進來了,自懷中掏出張銀票來,遞給了如玉道:「十兩銀子,是你的了。從今往後,你不但得管我的飯,還得管我的草紙,那浴缶,我想用就用,你不能推辭。」
如玉接過銀票,湊近了借著外頭的亮光看過一遍,猶不自信的嘆道:「你才來幾天功夫,竟就真的領到俸銀了?」
若不是天色太黑,如玉看到張君臉上那洋洋得意的神情,更得笑他是只得得勢小狗了。他正等著如玉的承諾,誰知如玉也自自己懷中掏著:「既然陳寶兒說了五兩,我就只收五兩,多餘的不能要,被子與衣服都算在五兩裡頭。你既有銀子,草紙自己往鎮上買去,浴缶也能自添得一隻,我的往後必不能給你用了。」
她說完,掏了只五兩的銀票出來遞還給張君:「這是五兩的銀票,是該你的,我倒找給你。」
不是說窮的連安康的束侑都是借的嗎?她竟然能從荷包里一掏就掏出五兩銀子來,以張君的估摸,裡頭至少有十張銀票。
張君不接那銀票,在山窖門上看了如玉半天,面上那小狗般的洋洋得意慢慢褪去:「這是沈歸給你的銀票!」
如玉連忙辯道:「這是沈大哥寄放在我這裡,給他老娘看病抓藥用的,我便拿了,也得到鎮上化開,他的是他的,我的是我的,我不會亂用他的銀子。」
不管如玉怎麼解釋,張君仍是不說話。他為了這十兩銀子,在太子門客面前丟光了臉,本以為這小寡婦見了銀子能高興的兩眼放光。像他三弟張誠身邊的丫頭們那樣說軟話兒再給個媚眼兒的好處,他就不想了,但至少要說句感謝的話吧。
誰知她轉身就回找了他五兩。張君賭氣仍不肯接,如玉索性將那五兩的銀票搭到了他肩膀上,隨即端起盤子才要出門,便聽得自山窖那邊的通風口上,門吱呀一聲響。
如玉一聽這響聲兒,估摸著又是那個不開眼的來此偷情了。她一邊推著張君往外,一邊往山窖裡頭走著,要往通風口上去聽看是不是她二伯娘魏氏。
族長陳貢多年不回老家,這一回來了之後破天荒歇了一夜還不肯走,如玉便估摸著或者是昨日他在自家又與魏氏兩個看對了眼兒,要貪點兒腥氣才走。若果真是族長陳貢與魏氏之間的私話兒,那她可得好好聽聽。
魏氏這個人善套人話,無論是誰心底里的想法,都能叫她套出來。如玉現在就想知道陳貢對付自己,還有什麼後手沒有。
這一頭遠遠的望不真切,但聽聲音卻不像是魏氏。如玉乍著耳朵聽了好久,才聽出來這竟是發財娘子的聲音。但萬幸的是,男人一開口,她便聽出來那是族長陳貢。
既然是陳貢,如玉當然更加要乍著耳朵聽了。
「你不是還有相好嗎?族長大老爺。巴巴兒的把我扯到這裡來,若是里正大人回來,可不得羞死個人呢?」發財娘子嬌聲喘著問道。
陳貢始終不停的哼哼笑著,在如玉聽來,活像她後院里養的那隻豬的哼聲。他道:「那老肥婆有什麼好的,我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