閨房
一想到如玉身上那甜膩而溫暖的桂花味兒,並那翹翹的兩瓣臀,張君覺得自己簡直要瘋了。他有個愛調香的弟弟,一件衣服,要憑其顏色,樣式,布料,於不同的天色中熏出不同的香氣來,而香氣也還分著前香,中調,后香,其中學問之大,就在於,幾代騷雅過後的文人雅仕們,只要走到他面前,看見他那個人,不必說話,不必言語,便能將他整個人的心境,情緒,全部瞭然於心。
跟那種千花百草調配而成的香氣相比,如玉身上那股子八月所焙的干桂花兒香氣,太暖太膩,連香中的下品都算不上。也就正如她做的那碗面,那怕能香掉他的舌頭,也不過是為了飽腹而已,它永遠無法登上大雅之堂。
也許她終此一生要埋沒於這小山村裡,可沈歸不是她的良配。
「沈先生!」張君轉身高叫道:「埡口那屋子張某住了幾日未曾清掃過,腌瓚得很。若你不嫌,不如就與張某同擠一回?」
一邊說,張君心裡一邊暗誹。人活一世長到二十歲,他還是頭一回跟人同睡一床,但願這沈歸沒有那些草匪們的臭習氣,來之前曾洗過個澡,否則……
所以話才說完,張君就已經後悔了。但偏偏沈歸就止了步,回頭於月光下穿過張君進了院子,隨即道:「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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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安康難得休沐,也是如玉早就算好的,要叫他替自己出肥的日子。
如玉一早燒好了湯悶好了餅子,趁著天才見亮兒的功夫,正在外頭划拉划拉清掃著院子,替那菜園子里還未發苗的菜地澆著水,才一隻葫蘆坑一隻葫蘆坑的點著水,便聽的蹣跚一陣腳步聲兒。
她抬頭,見穿著那松綠袍子的張君,塌肩侉背,一路自她家後院門上走了進來,仍還揉著睡眼惺惺,漫行到那棵桃樹下,便定定望著天邊漸漸堆起的,青白色的雲。
桃花今日開了三兩株,恰就在他頭頂上方的位置。
如玉自他身邊經過,聞到一股子溪水和著青草的味道,顯然他之前,他已經在後山洗過臉了。
「如玉!」張君喚道:「你過來聞一聞,我身上可有味道?」
那沈歸至少有半個月沒有洗過澡,一股汗腥氣。張君與他抵足而眠,幾乎是屏息度過了半夜。他嚴重懷疑自己混身都被熏染上了沈歸身上的臭味兒,可又不好於半夜起身,如此熬到三更,在山上逛了大半天,眼看著如玉家的廚房冒起了煙,便趕忙往這一家而來。
如玉是個寡婦,當然不好去聞張君身上的味道。她豎了掃把在牆根,自香椿樹上摘得幾把香椿,一笑道:「人身上自然是人的味道,難道里正大人自己聞不出來?」
張君張著袖子又聞了兩氣,才實言道:「我想借你浴缶洗個澡!」
如玉停下折香椿的手,心中又是十分的怏氣。這京里來的小里正,但凡如小狗一樣往她身邊巴起來,總會有所圖謀。經過前幾次的心軟可憐之後,如玉如今不會再上他的當了。
她遠遠聽著一群孩子笑的聲音,故意揶揄道:「好啊,你去東屋裡洗,我家今日要支應七八個客人,正好叫他們看看你坐在浴缶里泡澡的樣子。」
她話音才落,一群頭上剃著茶壺蓋兒的半大小子們叫安康領著涌了進來。安康扛著條長棍子,遠遠進來將那棍子一橫,規規矩矩折腰叫道:「里正大人早安!」
一群半大孩子們也跟在他身後叫:「里正大人早安!」
張君這時候才知道,安康原來還是個孩子王。如玉笑著高聲叫道:「全都給我往那窖邊水池子里洗手,然後吃乾糧,完了跟著安康去抬糞。灑到衣服上的自己洗,誰打了誰碰了誰,立刻滾回自家去。」
一群孩子吵嚷著去洗手了。如玉進門搬出自家所有的碗盛著湯,盛好了孩子們一人一碗,蹲到牆跟吸哩呼嚕嘖嘖有聲的喝了起來。張君眼看著這群小皮孩子們吃完了飯,叫安康一根棍子趕著,果真一桶桶去替如玉挑肥了。
趁著如玉洗碗的功夫,他覷著無人,站到廚房外頭問道:「你家的肥,全是這幫孩子們替你挑?」
如玉已經洗好了碗,出來擦著手笑道:「自打安實生了病,就是安康帶著孩子們挑,反正我不碰那東西。」
張君仍還覺得奇怪:「他們的父母們竟就願意?」
清亮的天色中,如玉高指著廳屋瓦脊上湛藍的天色問張君:「你可聽到什麼?」
張君靜耳聽著,遙遙一陣孩子們高聲背詩的聲音。他這下算是明白了:「他們替你挑肥,安康教他們背詩。」
如玉笑著從晾衣繩上摘下一件衣服抖著:「這就對了,他們替我挑肥,我的安康教他們讀詩,他們還能吃碗好飯,有何不樂意的。」
這大約就是知識改變命運,最直觀的表現了吧。鄉民們捨不得花銀子供孩子讀書,可也饞點學問,於是叫這些不讀書的孩子們,從安康這裡間接或取點知識,而代價,則是替如玉挑挑肥,兩廂各有所取。
張君此時倒對如玉有了點另相眼看的意味,她倒很善於利用資源,在妥協於現世的情況下,也無聲的,堅持著自己骨子裡所有的那點驕傲,不過是甚少表露而已。
如玉抖好那衣服就徑自進了自己所住的西屋。張君吃完早飯天色還早,野狗一樣無處可去,還以為如玉或者要出來,等了許久卻一直不見她出來,似乎也沒有給他浴缶用的意思。婦人家的閨房他自然不敢進,隔著窗子也不好問,便站在廳屋檐下,與那耳背的安康老娘有一句沒一句,盲人瞎子的聊著。
太陽升了起來,如玉忽而自西屋裡頭推開了兩扇窗子,又縮回頭,不知去忙什麼了。
既然窗子都開了,證明裡頭應該沒有什麼不得給人看的東西吧。張君與安康老娘仍還一個天一個地的亂說著,慢慢在院子里踱著步子,緩踱到西窗下的時候,轉身朝裡頭快速的看了一眼。
他倒未曾想過,她的閨房,竟還有些風雅。
首見是一張小小書案,案上有宣紙,顏料,長短不一的畫筆在只竹筆筒里插著如林。
再是牆紙,非常的漂亮。牆紙當是鋪了兩層,下面一層是農村常有的那種,紋理粗糙的褐色粗紙。而粗紙打底之後,她又在上面貼了一層成色不算差的宣紙。將那宣紙分成隔間尺方的扇面,在上頭或畫,或詩,只他看見的幾幅中,可見功筆不算差,用色也很巧妙,皆是偏冷的色調,無論花還是草,或者田野間的野物,那顏色總是濃烈而又艷麗的冷,在褐色牆面的基底上,十分的新奇大膽。與她整個人的外在,並不十分相合諧。
炕上兩隻帶著銅環銅鎖扣的朱漆大箱子,上頭整齊疊著的,是他曾睡過的那床被子和那隻枕頭。
另還有一面銅鏡,並一把梳子,也擺在那箱子上頭。
張君一邊暗罵著自己這行為太不過君子,一邊忍不住還是往裡頭張望。如玉恰就跪在炕沿上,嘴裡叨著根明晃晃的針,手裡拿著把子剪刀,另還有把戒尺,邊按邊比劃著,一邊拿大剪刀咔吃咔吃的剪。
她的衫子短,伏腰而卧的姿勢,叫張君想起當年在五庄觀所略那避火圖中,一個女伏而男跪的姿勢來。
青天白日,安康老娘雖是個半瞎子,可孩子們隨時會回來。張君管不住自己的小二弟,恨不能一拳將它砸回肚子里去。
看到那鋪展在炕上的布料,張君忽而就想起如玉方才從晾衣繩上扯下來的衣服是誰的了。
那明明是沈歸的衣服。這麼來說,一匹蜀錦,她替他和安康一人做了一件袍子,現在又要拿餘下的料子替沈歸做一件?
沈歸,他和安康,三個人穿著一樣質地顏色,樣式都一樣的袍子,同在她家屋檐下,等著她做好了飯來吃。
張君腦海中一經浮起這個畫面,整個人都不好了。小二弟,也耷拉了!
外頭挑肥的孩子們回來了,嘴裡仍還朗朗有聲的背著詩,張君在院子里疾走了半天,眼看著如玉裁好布料端著針線筐出了西屋的門,厚著臉皮上前道:「我有一件衣服就足夠了,怎能勞小娘子再縫一件。」
如玉不知道張君在外動的那些心思,實言道:「里正大人,這衣服並不是縫給你穿的……」
她話還未說完,便見迎門喜氣洋洋進來一個人,一件酒漬斑斑的袍子,瘦脫了形樣,進門就笑的前仰后貼。如玉見是自家哥哥趙如誨,又看他一臉的笑不像是懷好心的樣子,別了針在衣服上起身問道:「不年不節的,哥哥怎麼又來了?」
她一邊說話,一邊給張君使著臉色,也是示意他先走的意思。
張君一個混飯吃的,這時候也不好多呆,只得惺惺而去。出門走到院牆外那株桃樹下,他仍能聽到院內趙如誨的高聲兒:「我的好妹妹,你的運氣來了,快把身上那喪氣的白衣脫了,換件漂亮些的,跟我到鎮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