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生
如玉照著他的屁股就踢了一腳:「我拿銀子給你做束侑,供你到鎮上上學堂,難道就是為了教出一個虎哥一樣只會提著斧頭拚命的憨貨來?供出一個只會千里路上背茶葉的苦力來?
我耕田,供你讀書,待你及第,便是人上人,便能脫離咱們這窮土窩子。你瞧瞧張君,只因是個讀書人,那怕他窮的連張草紙都沒有,可他見兵不用刃,到了渭河縣城裡,連首富金滿堂都要在他身邊賠笑臉。
虎哥倒有一身的力氣,大字不識一個每天頭朝黃土面朝天,只會被他娘和陳貢那些人像個傻子一樣捉東鬧西,豬嫌狗憎。」
以安康的心理來論,自然捨不得叫從小伴他長大的嫂子走。他一個半大孩子,上面一個又聾又瞎的老娘,這嫂子自來頂著天地,等她走了,他的天也就塌了。可她若是不走,眼看哥哥安實的七七祭期將至,到時候若族長陳貢果真強行指婚,如玉一個女人又怎能拗得過族裡。
「嫂子,你嫁給張君吧,他還沒有妻室的。」安康忽而抬頭說道。
如玉乍聽這話嚇了一跳,偏她在陳家店子叫張君臊皮過一回心裡有鬼,此時伸腳又給了安康一腳,輕聲罵道:「你小孩子怎麼能說這瞎話,那張君是京里的貴家孩子,那裡尋不到房妻子要找你嫂子?快睡你的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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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證明如玉還是估算錯了,她滿打滿算籌畫了一夜,次日陳貢卻沒有回村子。非但如此,連虎哥和虎哥娘都沒有露過面。她私自去縣城的事情,竟就靜悄悄像是揭過去了一樣。
當然,如玉也不會掉以輕心,仍還是慢慢的準備著,要與陳貢對抗一回。
這樣又過了兩天,如玉正在自家大路畔的麥田裡蓐草,便聽路上一人高聲問道:「小娘子,煩請問個路,這可是陳家村?」
如玉起身,左右四顧再無人,遙遙應道:「正是,官人要找誰?」
農村這種地方難見個生人,便是各家的親戚,因是鄉里鄉親,大家都能認得。如玉一見是個與村裡各家都對不上好的陌生人,心裡還擔懸是知縣陳全對自己有了什麼打算,遂一路挑腳出了麥田,到了大路上。
這人連連擺著手道:「小娘子言岔了,小的就是個奴才,那裡當得起官人的稱號。小的名叫柳生,是永國公府的家奴,因我家二少爺在此做個裡正,所以來尋他,但不知他的府第如今在何處?」
如玉邊聽邊笑,再一聽他問起府第,笑著遙指道:「你先進了村子,自大麥場頭上那條緩坡路一路爬上去,爬到埡口位置,他住在左手邊那一家。」
柳生連連點頭,打著千兒謝過,往前走了兩步,又回頭深看了如玉兩眼,心道:這一路行來窮山惡水,真真污了我的眼,多看兩眼這小媳婦兒也好洗洗眼。
如玉那知這小夥子動的心思,目送著他進了村子上了緩坡,仍回地里蓐草了。
柳生一路往上,見雞也搖頭,見狗也嘆氣,再看到一個邊蹦帶跳的瘸子正在掃街,一攤雞屎眼看叫他掃到自己身上,連連高聲嘆道:「這秦州府的知府的官兒只怕做不長了。我家二爺是要做駙馬的,竟叫他貶到如此破敗一個小山村裡,沒天理,沒天理啊!」
等他走到沈歸家門上,再一看那荒蒿半尺高的院牆,並那枯敗的院子,越發揉著眼睛捶胸頓足大哭起來,哭完了叫道:「我的好少爺,你可是在此?」
張君本在院中讀書,聽到個熟人的聲音,出門見竟是京中自家的小廝,皺眉問道:「千里路上,你怎麼來了?」
柳生打著千兒結結實實行了個大禮,這才又喜笑顏開的說道:「二少爺,大喜,大喜。一月前太子妃娘娘放出話兒來,說宮裡端妃娘娘那裡有了准信兒,和悅公主親點了您為駙馬,只怕等皇上凱旋歸來,就要為你們賜婚。
咱家夫人聽了這事兒,喜不自勝,又怕鄧姨娘知曉了要從中生事,所以如今還未向外人提過,只派了小的來此,叫你趕快的辦完了差事好回家去,否則等鄧姨娘知道了,在老爺耳邊吹點兒風,老爺只怕要替三少爺爭公主,到那時,這駙馬就得由三少爺來做了。」
張君記得自己出京時,和悅公主要擇親的事才只有個風聲,難道自己前腳走,後腳端妃就已經替公主定下夫婿了?
他道:「我出京時就曾跟母親說過,皇家要擇婿,選駙馬的時候,她一定要一力推了才是,怎麼她不但不推,反而又跟鄧姨娘兩個爭起來了?」
柳生拍著手道:「二少爺,這是天大的好事兒啊,您做了駙馬,夫人臉上有光,將來見了您也有好臉色不是?」
張君冷笑一聲,問道:「老三最近可在府中?在做什麼?」
柳生道:「三少爺自您出京之後,也是整日在外忙碌。不過,四少爺已經定了蔡詹事府上的千金,只怕下月就要完婚了。」
張君又是一聲冷笑,卻不接言。他母親區氏自來疼愛幼子張仕,所以公主選駙馬這樣的好事,想占那份光彩與榮耀,要推個兒子上去爭,又怕娶來公主兒子要受罪,所以趕緊給四兒子說定親事,也是要把四兒子從駙馬的人選里排出去。這樣,就只剩他一個了。
張君又問柳生:「可帶了銀子來?」
柳生從懷中掏出個匣子雙手奉給張君道:「這是夫人替少爺您準備的,叫你從下頭先活動著,她再求一求太子妃娘娘,兩頭一起活動,只怕能叫太子早早撤了成您,命您回京。」
張君打開匣子取銀票出來,仍把那匣子丟給柳生道:「你即刻啟程回京去,我最多一個月就能回去。」
柳生猶還有些不信:「二少爺您呆在這樣一個苦寒的地方,奴才就在這裡伺候著您,等朝廷來了旨意咱們一起回京,好不好?」
張君道:「不必,快快兒的走,這裡我自己能應付。」
柳生到此一口水都未喝,便又被自家少爺給趕出了村子。他出村時恰又遇著如玉挎著一籃子的草要回家,自古嫦娥愛少年,少年當然也愛嫦娥。柳生深深的打了個千字謝過一回如玉,三步一回頭的走了。
張君一人踱到如玉家外院,那顆山桃這幾日開的越發爛漫,葫蘆也萌了微微的芽兒,夕陽遙遙自紅陳寺后的山尖上往下落著,蜜蜂陣陣圍繞在那顆桃樹上。
賞公主,實在是意料之外。
他與庶弟張誠前後只差一天出生,張誠自幼聰穎,性格張揚而又才華橫溢,在整個京城,屬於走到那裡那裡都會有姑娘丟手帕,丟香囊,丟扇子的那種。於永國公面前,也是四個兒子當中最受青眼最得寵的那個。
而張君幼時笨拙,六歲才開始說話,再兼他小時候因行動笨拙被送到五庄觀習了七八年的武,就算一路秋闈春闈考上來,可直到去年金殿親點探花之前,永國公張登似乎都沒有正眼看過一眼。就算他如今點了探花入了翰林院為翰林,張登見了,也不過冷笑一聲,說個僥倖就完了。
所以張君聽聞宮中端妃有意為和悅公主選駙馬擇婿,眼光掃到永國公府時,也不過一笑置之,並未採取過多大的行動,概因在他看來,有張誠在前頂著,和悅公主是怎麼也不會選到自己的。
可誰知有生以來,母親區氏唯一給予他一點憐惜與愛,就給的這樣深沉,是一幅權力築成的刑枷,要套在他的脖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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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天長,從明日起,我給里正大人做三頓飯,您中午也來吃一頓,好不好?」如玉剁碎了雜草和糠餵給了雞,自院外井裡頭打水出來洗著手,笑著問張君。
此時還不到飯點,張君閑來無事,慢慢便走到了如玉家。但在如玉看來,他是餓的等不及,所以來找飯吃的。
張君道:「倒也不必,一日兩餐就很好。」
她每天要下田下地,回來還有豬與雞,再多做一頓飯,只怕晚上要睡的更晚。
如玉洗罷了手又拿葫蘆瓢去澆灌葫蘆苗子,因見張君還在桃樹下站著,壓輕了聲兒問道:「那天說的事兒,里正大人可考慮好了?」
已經過了六天了,陳貢不回村子,魏氏似乎也紮根到了縣城,短暫的農忙過去只后,只剩下些蓐草移苗的閑活兒,這村子安靜的讓人覺得不可思議。
張君當然不可能告訴如玉自己是來此尋玉璽的,他如今苦惱的不是找玉璽,而是怎麼才能把玉璽從紅陳寺那一眾武僧的手裡盜過來,盜玉璽這樣的事情,如玉當然幫不上忙。所以如玉所想的那個交易,在張君這裡是不成立的。
他仍還攥著那兩千兩的銀票,這些年來母親區氏唯一給的體已錢,想給這小寡婦,讓她能出門謀個生計,從此離了這個地方。手伸到一半,卻又起了猶豫:沈歸終究不是良配,而她再無親人,冒然從這山村裡跑出去,僅憑那點淺薄的丹青手藝,又怎能謀到生計。
如玉正準備進廚房去做飯,便聽院外忽啦啦一陣人聲,先衝進來的卻是虎哥,他滿頭大汗衝進廚房,連聲叫道:「如玉,不好了,我叔要捆你到村頭麥場上吊著打,你快往山裡跑,這裡我頂著。」
如玉持起菜刀在磨刀石上蹭了兩蹭,冷笑道:「這是我的家,我又沒犯法,跑什麼跑?」
她出門見張君也在,有意要叫他瞧瞧自己的厲害:「里正大人,你也不必出面。今天的事情,我得自己與族長大老爺說道說道。」
張君來了這些日子,也見如玉又有急智又有氣性,問道:「你行嗎?」
如玉強撐著冷笑道:「不行也得行。您若想看熱鬧便也看得一眼,卻千萬不要出言相幫。我自有我的計劃,必能對付陳貢。」
張君與虎哥眼看著如玉出門時,陳家店子村的男子們已經到了如玉家門上。
如玉手中還提著那把菜刀,見七八個男子抱臂站在外院門上,柳眉一豎兩眼冷掃著問道:「你們可是來抓我的?」
這些人正是六天前往縣城抓過如玉的那幾個,曾被張君放翻過的那個也在其中,此時朗聲答道:「正是。你是要我們拎到麥場里去,還是自己走?」
如玉橫了那把菜刀道:「我自己長著腳,為什麼要你們拎?」
她穿過人群一路下緩坡,沿路一村子的人也跟著往下走。村西邊陳貢一族的自然是要看熱鬧,村東邊陳傳一祖的卻是哭喪著臉,馮氏與圓姐兒兩個陪如玉一路走著,皆是哭哭啼啼。馮氏還不知從那裡翻出條生羊毛的老綿褲來,一路往如玉腰上纏著,吩咐道:「你將它纏緊了,打的時候多嚎兩聲,千萬不敢耍氣性悶聲,我聽聞執鞭的是陳家店子來的,你越不吭聲,他越要把你往死你打,聽得沒?」
如玉取那生羊毛的棉褲扔了,一路下到麥場里,便見陳貢在把老榆木的圈椅上坐著,身後圍著一群本村外村的男子們,而換了件新綢衣的魏氏,也在他身旁不遠處站著。
如玉心道:怪道他前幾天不發作,原來這是照準了要收拾我一人,所以要等著二伯娘回來給他做干證。
新綢衣和新的金耳環不能憑空而來,魏氏既有了這些,肯定早就把如玉賣了,那這私自出村的罪責,她自然全推到了如玉身上。她才進了麥場,便聽陳貢吼道:「還不跪下!」
如玉側頭看了一眼麥場頭子上那將近三丈高的大柱子,那柱子到春節時候就會架上鞦韆,供孩子們頑樂。平常閑直,有婦人顛山走窪私自出逃時,族中便要捆到上頭抽鞭子管教。這會兒上面已經捆著粗粗一掛繩子了,顯然是給她備的。
如玉朗聲道:「我一不犯法,二不違天理,族長大老爺又還是個活人,好好兒的為何要跪?」
族長不算朝廷的官,族人們見他,除非有罪才要跪,不然是可以不跪的。若是此時如玉跪了,就等於是承認了錯誤,所以她才不肯跪。
陳貢一手拍著那椅背,一邊哼哼笑著,聲音十分緩和的說道:「無論你當初什麼出身,嫁人之前過的什麼日子,只要嫁到這陳家村來,就生是陳氏一族的人,死是我陳氏一族的鬼。小小年級仗著有幾份姿色就想往縣城跑,去了做什麼?去做粉頭妓子?到那煙花柳巷中去供人取樂?你自輕自賤覺得兩腿一掰就能有份不出苦下力的日子過,可我陳貢丟不起這個人。
既做了我們陳氏一族的媳婦,你便是跳崖上吊,也得死在我的地盤兒上。」
如玉聽陳貢說完,隨即問道:「族長大老爺,敢問你覺得奴家是犯了何罪?」
陳貢兩指遠遠指著如玉道:「私自一人出村而不到我跟前報備,就是大罪,你竟還不自知?」
如玉反問道:「你怎麼知道奴家是一人私自出村?」
陳貢掃了魏氏一眼道:「這裡有個證人,還是你們一房,她說你私自出村,難道你還不服,還不知自己的罪過?」
如玉搖頭:「不但不自知,奴家還覺得自己無罪!」
張君站在離人群不遠的地方,身邊還圍著圓姐兒並幾個小丫頭,他也心生好奇,好奇如玉想要怎麼跟陳貢一辯,遂也正聽著。聽到如玉覺得自己無罪時,村西頭虎哥娘為首的那一群婦人們先就笑了起來:「聽聽,多猖狂,竟還敢說自己無罪。」
陳貢當然也一直在觀察張君。陳寶兒這個王八蛋,趁著他們都不在意的時候,把個張君送到如玉家去吃飯,雖陳貢也知張君不可能看上如玉,但吃慣了如玉家的飯,畢竟熟嘴的狗也會護主。他怕張君要出來生事,所以方才一直都是和言。此時見張君並無所表示,膽子遂也大了起來,站起來厲聲喝道:「家法是我們男人定的,你個愚婦人只須尊從家法,養老撫幼,干好自已的本分既可,一人出村私自往縣城裡去謀求下家,這就是你的大罪!」
魏氏此時也在陳貢面前站不下去了,趁著大家不注意悄悄溜到了人群中。如玉仍還在麥場中央站著,雖仍是那件粗布大衫,卻是挺胸抬頭,說出話來不卑不亢,聲音高揚:「奴家前些日子借了里正大人的《大曆會典》一書來讀過,見書中關於人口流動遷徙的卷十九中,沒有任何一條命令禁止農村的婦人們不能進城,不能回娘家,為何到了陳氏一族,就連進城,回娘家這樣的小事,都必得要給族長大人您報備過之後才能成行?
奴等婦人雖嫁到了你們陳家村,成了陳氏一族的族人,卻也是天地間堂堂正正的人,到這村子里來,下田種地,生養孩子,孝敬公婆,是與丈夫相互扶持著過日子,又不是嫁了誰就成了誰的私產,憑什麼行動要受限制?」
陳貢雖然也知如玉幼時讀過點書,不比這村子里別的無知婦人們好糊弄,但因她自來埋頭在自己家中,沒有出過挑,也沒有搶過眼,更甚少在人多顯眼處張揚過自己,所以一直以來都有點小瞧她。她這番話聲音又大又響亮,又說的句句在理,一時間陳貢竟不知如何回她。
陳家店子那曾叫張君放翻過的中年人走到麥場中央,聲音不高不低,卻是人人都能聽見。他道:「當然,論理來說,這位婦人並未犯得王法。但是你要知道,天子的律法管的是天下間的百姓,我們一個宗族中的族法,管的卻是族人。天子沒有規定婦人的言行,但天下的各個大宗族都有自己的族法,用來約束族人,這族法與國法相附相成,才有咱們的家國天下。所以,你的罪,恰是違了族法,族長大老爺仍能打你。」
如玉沒想到這人講起來竟還頭頭是道。她反問道:「敢問,族法依何而定?」
這人答道:「自然是本族幾代的老者們,依據本族幾百年來的實際情形而定,便是我等,也只有依照,沒有反駁的份兒。」
如玉緊接著追問:「既您是個知禮的長者,那奴家就再問一句。關於婦人們不得私下進城,回娘家走親戚這一項,幾代的長者們又是因何而制定的,但請先生解說。」
這人道:「咱們渭河縣本就是個苦寒之地,有那不知三從四德,不知禮數不服管,心野身賤的婦人們,不肯好好過日子,私自出門之後或者與人苟且私通,或者另尋他處,以致一村之中滿是失婦的光棍,丟妻的漢子,所以族中才會有此一例。」
如玉道:「這話聽起來像是很有道理。可是,你們可曾知道,我們這些婦人們因為這樣的族法,父母眼看咽氣卻不敢私自回娘家,等到從族中請來允令再回到家,父亡母喪,最後一眼都不及見。
我們這些婦人和孩子們生了急病,若遇丈夫不在家,連郎中都不敢串村去請,有孩子活活因此而發燒致死,有婦人肚子疼上一夜最後暴斃,皆是因為這樣的族令。所以這族令聽起來沒什麼,可它害人害命。
因此,前任族長臨死之時,曾間批一紙於族法一書中,要求撤銷這條族令,但是陳貢當上族長之後,卻未遵行前任族長的遺命,非但如此,還撤銷前任族長所有的間批,改了許多有利於自己的間批在新的族律中。
他這樣的族長,自己不尊從族法,私篡亂改長者之令已是罪人,我為何要聽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