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法令
這滿麥場中,除了陳家村本村的人外,還有從陳家店子,陳家下河村,陳家河溝等各村聞風跑來看熱鬧的人,雖說沒有婦人,但男人們聽了這話也是不由一陣騷動。
為什麼了?概因這條族令,雖然限制了有野心不服管的婦人們往外跑,但也著實限制著讓男人們生活不便。有些人出個遠門三五天,回來一看孩子沒了或者老人死了,而自家婦人因為族令還不敢行走一步,這時候也只能忍氣吞聲,心中也怨這條族令太苛刻。
所以這時候便有人直接高喊道:「這條族令廢的好!」
既有一人喊,法不責眾,大家便齊聲兒起鬨,都高叫了起來。
陳貢一時間那老榆木的圈椅險些坐不穩就要滑下來,連忙喊陳家店子那蓄鬚的人道:「陳柏,快,快替我辯!」
這陳柏讀過些書,在縣衙做過幾天師爺,一肚子堂而其皇的大道理。此時又高聲問如玉:「前任族長死了三四年,我等也從未見過族法中有這樣的間批,可見你是撒謊。」
如玉等的正是這一句,眼看著安康抱著一本厚厚的族法來了,伸手接了過來道:「正巧,今日我就要讓你們看看前任族長當年的間批!」
她邊說邊翻開族法,從裡頭翻出一張間批來,展給那陳柏看過,又給前任里正陳寶兒看過,陳貢站起來就要搶,如玉忙遞給了安康,往後兩步護住安康道:「族長大老爺,里正大人也在,幾個村的鄉民都在,難道您要明搶?」
陳貢氣的指著如玉罵道:「不可能,這是假的。那間批當年我命安實新抄族法的時候,就命他當著我的面兒燒掉了,怎麼可能還在?」
他這話聲音太大,人群中又是一聲轟聲,直接有人怪叫起來。
如玉等的正是他這句,聲音清亮響脆的追道:「您既然說您燒了,可見您是承認有這一紙間批的,是與不是?」
陳貢結舌許久,才反應過來自己竟是落進這小寡婦的圈套里了。他是族長,當然不可能叫如玉嚇怕,此時高喝道:「來人,把這婦人綁起來,給我吊著打!」
他連喊了兩聲,一麥場里竟無一人響應。如玉也懸提著心,要看看鄉民們的心齊不齊,此時她見幾村的男人都不肯再聽陳貢的命令,直接揚起那本族法高聲道:「當年前任族長臨去時修正了族法,其中有幾條,諸如每年往族中交的份例、一年往族長家裡幹活兒的天數,皆有減少。而陳貢拿到族法之後,不但不奉行,反而將舊的拋去,新抄一本有利於自己的族法。讓咱們一年交的份例,往他家幹活的次數都增多了不少。
這舊的如今就在我手中,若是諸鄉民們往後想要往族中少交份例,少幫族長家裡幹活兒,就聽我如玉一句,咱們明日告到秦州城裡去,請知府大人做決斷!」
若是告到秦州府,知縣陳全都管不到那地界兒上。
陳貢叫一個他從未放在眼裡過的小婦人一路算計,此時竟連場面都震不住,眼看鄉民們一步步逼了過來,連忙拿起拐杖叫來陳柏與陳寶兒,趁亂就要溜去縣城找陳全來幫忙。而鄉民們人多膽子大,怎會讓他溜走,這時候一路追著就要問陳貢討個說法。
張君自安康手中接過間批翻著,翻完了抬頭,便見如玉脖子舒的像天鵝一樣,挺胸昂頭,唇角還掛著一絲笑意,雖不過一襲粗布青衣,於那攘攘亂走的人群中眼含從容,不疾不徐轉身,逆人群而去。
惹起一場亂事,卻於最高潮的時候悄然退幕,她就這樣淡然從容的走了。
若不是轎夫們一路轎子抬的飛快,陳貢今夜眼看就出不了陳家村。
如玉仍還抱著那本法典,一人默默往緩坡上走著。發財娘子抱臂在自家門上,一把拉如玉進了院子道:「你也是膽子大,竟敢翻出這樣的事來。那陳全只要當一日知縣,陳貢的族長位子就跑不了。你今日領著大伙兒造反,他或者幫大家減了做工的天數,減了份例,可那仇恨全要記到你身上。
你一個寡婦,命還在他手裡捏著,這樣費著心兒幫大家做什麼?」
如玉聞著她身上香噴噴兒的,也知她今夜本來打算好了要與陳貢春風一度,摸了一把道:「只是攪了你的好事,你可不要怪我!」
確實,今夜若不是如玉一通鬧。陳貢吊著打完如玉,便要與發財娘子到那埡口春霄一度的。發財娘子聽如玉說破,氣的佯甩了她兩巴掌,目送她出門走了。
再往上走兩步,魏氏從自家巷口上衝出來,撲通一聲就跪下了:「如玉,是二伯娘不好,帶害了你。只是你今天這樣一鬧,往後可咋辦?」
如玉心道:往後果真落到陳貢手裡,我還得拿你當槍來使,你且回屋涼快著去。
她張嘴卻說:「我知道二伯娘的難處,並不怪你,快回家歇著去。」
魏氏抹著眼睛,叫陳金扶著也走了。再走到陳傳家門上,陳傳回了縣城,如今就剩圓姐兒與馮氏兩個,不必她們出口,如玉便叫道:「圓姐兒,去替我餵豬餵雞去,我還得替一家子的人做飯了,趕快兒的!」
圓姐兒似是才醒悟過來,與二妮兒兩個按止了如玉道:「好嫂子,今日你就坐到炕上等著,讓我們替你做頓飯吃,再把豬和雞都餵了。」
月華初上,家裡破例點了三盞油燈。馮氏帶著圓姐兒與二妮兒兩個替如玉做好了飯,又陪她在炕上吃罷,替她洗好了碗關好了院門,這才走了。如玉此時心仍還怦怦跳著,忽而憶起個什麼,隔窗子問道:「安康,你可給里正大人和沈大娘送過飯?」
安康道:「飯是送了,可是碗卻不曾拿來。我大哥說若要取碗,還須得你自己親自去。」
如玉聽這話有些怪,遂回道:「那就明日一早我再去取,咱們今夜早些兒睡。」
外面似乎隱隱的,就有那麼一聲清咳。安康急忙又道:「沈大娘方才還念叨自己有些不舒服,不如你再走一回,趁此取了碗再看看她,須不須我去請個郎中來。」
這倒是要緊事情。如玉連忙下了炕,披上外衣又穿好鞋子,一路穿過澗溪再到沈歸家門上。張君站在院外,還是一身疾走過的熱氣,他道:「如玉,你來,我要問你幾句話。」
如玉也怕沈歸老娘是睡了,壓低了聲兒問道:「沈大娘可是不舒服?你在他家住著,可問過她要不要請個郎中來?」
張君道:「她早睡了,你來,進屋。」
沈歸這屋子,如今徹底變成張君的了。他進門先坐到臨窗小案前那椅子上,指著旁邊另一張椅子道:「坐!」
如玉小心翼翼坐到了咯吱咯吱作響的椅子上,便見張君案頭竟是她方才發難陳貢的那本厚厚的族法。他翻開,從裡頭揭下一張張間批依次在如玉面前排開,一張張指著道:「這裡頭,有一半兒是三年前的熟宣,另有一半,是今年才新上的熟宣,唯有一張,年頭最久,約有五年。」
他細長的手指輕點著,搓出一張到如玉面前,指著道:「這張,就是你今天發難陳貢的一張,墨跡都是新的,印章上的斜紋也全然不對。你拿份假東西糊弄陳貢,還聲稱要告到秦州府去,你可知道這東西但凡識得幾個字的人都能認出來?」
如玉辯道:「當年前任族長臨死前,確實做了很多間批。後來陳貢一上任,便把那些間批全都推翻,非但如此,還燒掉了前任族長的間批。里正大人所指最舊的那一張,恰就是當時我丈夫安實私留下來的一張,我當時因為幫安實抄族法,所以記得一些,便摹著前任族長的筆跡寫了下來,也是想要以備後用。」
張君手指虛搭在唇畔,邊聽邊笑,他笑時眼角微微上揚,泛起淺淺的桃花,好看的叫如玉恨不能去輕手撫過。他又道:「所以你早就知道陳貢違逆前任族長,並且燒了他的間批,並因此而摹前任族長的筆跡,私刻他的印章,正是為備今日所用?」
如玉被張君眼角那絲暖如桃花的笑意勾著,心怦怦兒跳著,抿唇道:「是!」
「那麼,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張君收回那張間批,轉頭盯著如玉:「惹了陳貢,你在此也就呆不下去了。你必定還有後手,才敢如此底氣十足的惹他。告訴我,那後手是什麼?」
如玉鼓起勇氣抬頭,盯著張君那雙笑起來就微微有些桃花紋的雙眼,誠言道:「我的後手,就是里正大人您。」
不等張君再言,如玉緊接著又道:「您有理想,有抱負,有節氣,是道德高尚,品行兼好的是正人君子。所以,我知道您肯定會幫我從這裡走出去,今日才敢於麥場上有此一鬧。」
張君邊聽邊笑,聽到最後低頭拍了拍那本族法復又將它輕輕合上,回身正對著如玉:「能隱忍,能謀划,還懂得誘敵深入,逐步反殺,並替自己想好退路。若不是有幸目睹全程,我竟不知道你是一個如此有勇有謀的奇女子。」
如玉一笑:「你不必如此高抬我,我走投無路,想要與你做場交易,概因我知你是個君子。
我還有些拙劣的丹青手藝,只要你能幫我從這村子里走出去,半路隨便找處縣城,我皆可以自己賣幾幅字畫來養活自己。」
當然,說這話的時候,如玉腦子裡全是他於陳家店子那截斷牆后的動作。她與三妮兒和圓姐兒一樣,也心愛這俊生生的小里正,可那不過懷春女子心底里無法抑制的一點慕戀。就算想要借他的力量從陳氏族中走出去,卻還沒有達到像瓊樓的姑娘們一樣,以肉為償的地步。
所以,她才堅持要做利益交換。
「可你也高抬了我。」張君道:「我並非什麼君子,也不想與你談交易。而且,我得告訴你的是,我不會幫你從這裡走出去。」
如玉臉上本還強撐的笑意慢慢隱去,杏眼微垂。張君又道:「你孤身一個婦人,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就算能找份差職,若做的不盡意,是走是留?若遇上潑皮無賴,再或者有男人強佔為妾,如何反抗?」
她在他不疾不徐,緩緩而言的話語中漸漸沮喪,應當說沮喪到了極點,肩膀微微往下溜著。張君目光如炬,盯著對面小婦人那飽滿,柔潤,如花瓣一樣艷紅的兩瓣唇,默息良久之後,才道:「可我有個更好的方法,能叫你離開這裡,而又不致無歸處,你要不要聽?」
她的眼中果然重燃神彩,回過神來連連點頭:「里正大人請講!」
張君道:「你往前一點,我才告訴你。」
如玉不明究里,慢慢湊了過去。張君等這一刻不知等了多久,隨即伸出兩手,箍緊這浸潤著桂花香氣的小婦人的臉,攬唇吻上她的唇,那是他從未嘗試過的觸感,彈嫩,柔軟,隨即便烘著他周身的燥熱,要抵舌去嘗那唇瓣中的甘意。
他抵磨著她細而光滑的面龐,以舌相撬了許久都不見如玉啟唇,鬆了口啞聲不停的喚著:「如玉,如玉!」
如玉一經他鬆開,松即伸手捂上自己的唇,氣急敗壞又還要壓著聲兒,妄圖能把張君引入正道來:「里正大人,您是君子!」
張君摸索到如玉的手,插指反扣了一路要把她往自己懷裡拉:「這種事情上,天底下也沒什麼正人君子,快過來。」
如玉一邊掙扎著要脫開他的手指一邊往後仰靠,於是這搖搖晃晃的椅子,成了被如玉坐壞的第二把。嘩啦一聲,張君也趁勢起身,拉如玉打個旋兒,就把她壓到了臨窗的小案上。他的手指仍還反插於她的手指中,如玉叫他壓著,這漆脫木朽的小書案也是搖搖欲晃。
「里正大人,這桌子也要壞了!」如玉連忙道:「您別忘了,您是君子。沈大娘還在廳屋裡睡著了,驚醒了她,叫她看見您這個樣子,多丟人?」
他只有兩件衣服,今天重又換回那件白衣,可是身上屬於瓊樓中那股秘香味仍還未散盡。如玉叫他漸壓成個往後仰的姿勢,怪異而又難受,抿緊了唇左躲右躲著他鼻息深重的唇。張君與之相搏了許久,半分的便宜也未曾佔到,只覺得如此下去,自己整個人只怕要叫那股子燥熱給炸開。他又喚道:「如玉,張嘴,如玉!」
如玉掙扎不脫,閉眼咬牙道:「里正大人,你是個君子。我雖是個寡婦,卻也身正影直不想與你做這皮肉事情。您果真要是想,盡可到渭河縣去,那瓊樓里的小娘子們,才是願意與您做這種事情的。」
張君果真鬆了手,盯著如玉問道:「你這話什麼意思?」
如玉兩手緊攥著桌沿道:「瓊樓里的姑娘們,與你做慣了這種事情,她們也心愛你。可我與她們不同,我……」
張君忽而乍乍著雙手就走了個來回,恨不能明辯,漲紅著臉咬牙道:「我何時與瓊樓的姑娘們做過這種事情?」
如玉上一回見他這個樣子,還是為了條帕子。她又覺得張君這氣極敗壞的樣子好笑,又不敢笑出聲來,眼看著張君暴走個不停,實在是尷尬之極。
張君雖然在瓊樓住了三天,可委實不曾碰過任何一個姑娘。他道:「莫說瓊樓的姑娘,就是這天下間的任何一個姑娘,我也未曾與她們肌膚相親過。如玉,我會娶你,我娶了你,咱們就是夫妻,夫妻之間做這種事情恰是天經地義,你過來,你不要跑……」
如玉已經竄出了門,邊跑邊咬牙罵道:「鬼才信你。」
三更半夜跑一回,如玉非但沒有拿到碗,還著了張君又一回臊皮。她進了自家後院,反扣上後院的門,於月光下緩步走到那棵桃樹下,月色照著清亮的溪流繞村而過,整個村子陷入沉睡之中,連犬聲都不可聞。
安康推內院門走了出來,坐到如玉新搭的,那夏天閑來無事時在桃樹下納涼做針線的長凳上,問道:「嫂子,你跟張君談的怎麼樣?」
如玉拍了安康一把道:「不怎麼樣,明兒你早些出門,往紅陳寺送個信去!」
安康聽這意思顯然兩人未曾談攏,而要他往紅陳寺送信,肯定是要找沈歸。如玉惹了陳貢,在這村子里自然呆不下去,若跟張君談不掄,最後的退路就只有沈歸。安康一直以來對張君鞍前馬後,洗衣送飯。天真孩子所為,也是想要叫他娶了如玉。
但既然如玉與張君談不掄,為嫂子故他也不肯再為張君效力,非但如此,心中還有幾分輕蔑張君。次日一早公雞都還未起來,於如織的濛濛細雨中,他帶著如玉的手信,往紅陳寺去了。
既下起了雨,整個村子便仍隱於沉寂,清晨戶戶的煙囪上短暫冒過清煙,再餵過那嘰嘰咕咕的雞與豬,驢和牛,各家的婦人們都盤腿坐到了炕上,或納鞋底兒或補破衣,有好事捱不得閑的,夾上半片鞋底一路兒溜到隔壁去,三五婦人搗些閑話兒,便是滋潤而又和暢的一天。
如玉打著油紙傘替沈歸老娘送過飯,折回來便上了炕。不一會兒圓姐兒一頭的雨珠子沖了進來,拍打著頭髮上了炕,如玉自然分她一點被子,叫她好暖著。
再一會兒二妮兒也夾著一塊大被面沖了進來,這是她的嫁妝,繡得許久還未綉完,也是叨功扯閑綉個不停。
如玉開著窗扇,靠窗頂著張小炕桌兒,窗台上擺著一隻胎淺口瓮,瓮中的蒜苗子七八寸高,脆生生的抽著綠條兒。再旁邊一隻白瓷小酒瓶兒,裡頭插著一尺多高一株帶露的梅花。炕桌上一張打好底的雲母箋,如玉此時正在專心構線條,見二妮兒湊過來看,笑著對她說道:「等嫂子多畫幾張,找框子替你裱出來,到時候你就做陪嫁,帶到劉家上灣那家裡去,掛到卧房牆頭。」
二妮兒緊撮撮的小臉兒上露著羞氣,咬唇道:「好!」
圓姐兒與二妮兒幾個常見如玉做畫,也常愛問她討要幾張回去掛著。在她們看來,如玉的畫兒比之別家從鎮上或者縣城求來的那些大幅水墨還要漂亮,尤其是她的花鳥,顏色艷麗而又傳神,輕動靈躍,幹了一天活兒回到家,於睡前看上一眼,一整夜心情都是好的。
兩個小姑帶一個嫂子,窗外還是如油而綿密的細雨,此時有一句沒一句的閑聊著。忽而屋外吡嗒吡嗒的水聲,接著便是陳金柱著只棍子進了院子,他半眯著眼走到西屋窗外,站在窗下說:「如玉,昨兒夜裡各莊子上的男了們通了通氣兒,都說今日要冒雨往柏香鎮去,找族長大老爺討個說法,看能不能廢了婦人們不私得自出庄兒的那條族法,另還有每年的份例和做工的天數,他們不好來鬧你,叫我來問你要原來那本舊的族法與前任族長的批簽,我們去時好有個說法。」
如玉那東西一半真一半假,是用來唬陳貢的,真鬧到鎮上或者縣裡頭,很容易被拆穿,她自然不可能給陳金。她仍還低頭細細構著花瓣兒,微簇著眉頭道:「他們要鬧讓他們鬧去,二伯你回自家炕上暖著去,別跟著他們一起湊熱鬧。」
陳金啊了一聲,愣了半天道:「好容易大家都起了興頭,這時候聚在麥場上,說不準咱們就能把陳貢那族長給擼了,如今就等你的東西,你怎麼突然就不給了?」
如玉停了筆抬頭道:「二伯,那陳貢昨夜必定就已經到縣裡了,你們這些人就算到了鎮上,也不過撲一場空。你又腿腳不便,大雨天的不在家裡好好捂著,湊那熱鬧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