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褥
這貓都要迷路的黑天兒,無月,無雲,風絲兒都沒有。張君緊步跟著如玉,幾回踏著如玉的腳脖子,害如玉沿路都在艱難的提鞋子。
這年不過十五六的小丫頭,如今在他眼裡,簡直堪比菩薩下凡,觀音娘娘在世。他記得方才見她是自西邊屋子裡抱出來的被褥,此時便試探問道:「小娘子是這家的姑娘?」
如玉連忙辯道:「哪裡,我是那家的媳婦兒!」
雖早有準備,但張君還是吃驚不已:「那陳安康,是你丈夫?」
農村興養童養媳,缺勞力的人家,十歲的男孩子有個二十的媳婦都正常,所以張君才有此問。
如玉頓了頓道:「那是我小叔子,丈夫已經死了。」
「死了?」張君本想問:因何死的。誰知話還未出口,隨即哎喲一聲,一條腿已經陷到了溪里。
「我早說過這裡有溪水的,里正大人你忘了?」如玉提著盞燈回頭,一手抱著被褥一手提著燈,左右看了看,伸了抱被褥的那隻手給他道:「快拉著我的手起來唄!」
張君艱難的,拉過這小寡婦的手站了起來,方才還白勝雪的長衫,此時已然濕了一大片,鞋子里灌了滿滿的泥漿不說,半條腿都沾上了污泥。
如玉這會是真忍不住了,站在小溪這邊扭頭忍著笑,將被褥並風燈一併兒塞到那濕淋淋的張君手裡,遙指著這小燈所照亮的小小一方天地之外,仍還濃黑的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道:「我還得回去照料我的鍋去,真不能再送您了,里正大人自己去唄。」
村裡事非多,尤其她的二伯娘魏氏是個鼻尖眼精無處不在的。如玉生怕要叫魏氏瞧見了扯閑話,隨即提起半長的衫子邁腿一躍,躍過那小溪便不見了人影。
張君抱著被褥,提著盞燈,遙遙看了許久,仍不能相信那嬌嬌俏俏的小丫頭,人生如朵花骨朵兒一般還未綻開,竟就已經死了丈夫。
他並不是看上了這小婦人,或者想圖點什麼。只是世人的心態,總希望天下間的金童能配個玉女,女貌能有個郎才而配。那小婦人干散利落里裡外外一把好手,一碗面香的他一個甚少吃面的人幾乎吞掉自己的舌頭,竟已成了個寡婦。
張君站在那澗溪旁,緩緩閉上那雙桃花微泛的眸子,靜聽四野八方,便能聽到尾隨著他的探子們暗走的聲音。
雖說早有準備,可張君遠沒有估量到陳家村會是一個如此窮僻的小山村。這窮僻的小山村中尾隨著他而來的,至少有三撥人,此時於黑暗中,皆如伺機的野獸一般窺探著他。他仍還未睜開眼睛,懷中的被子散發著一股子的桂花香氣,只要聞到這股子氣息,再順著方才握過的那隻綿綿滑滑的小手,他的腦子便不由自主要去描摹那小娘子柔軟而又輕躍的身體。
從她的脖子到肩胛再到一雙/乳兒,還有那纖細到讓他吃驚,覺得自己稍稍用力就能扭斷的腰肢。當年在五庄觀從師父的淫/書上偷看過的所有關於女體的讚美辭語,不停的往外涌著,勾勒成一個年輕而又鮮活的身體。
他盡量裝做踉踉蹌蹌,悲涼無比的樣子,提著盞風燈,濕著一條腿一步步邁向那間帶著腥膻味的屋子。所有盯著他的人,無論是敵是友,無論是渭河縣的地頭蛇還是京里各派勢力手下的強虎,此時所看到的,便是一個從秦州府於到渭河縣,再到陳家村,一路被貶謫,一路碰壁心灰意冷的貶官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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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玉沒了被子,洗完澡只得到廳屋中與婆婆湊合一宿。她認自己的炕與被子,更不習慣廳屋中婆婆常年不洗澡的味道,悶氣熬的半夜未睡,次日一早竟失了睡,等早上起來的時候,大好的陽光竟已照到了窗棱。
三月正植春耕時。她揉著眼睛爬起來,見婆婆兩手摸著正在院子里瞎忙活,忙將一頭長發總束到一起一邊挽著髻子一邊出來,湊在婆婆耳畔埋怨道:「您怎麼也不肯叫我一聲,叫我失睡到這個時候。大伯今日趕驢要耕半山腰上那塊地,我跟大伯娘說好了的,趁著把咱們的也耕了,我灑些菜籽進去,那塊地咱就再不費神了。」
急匆匆趕到半坡上的田裡,遠遠就能見二伯娘魏氏的兩隻耳朵,果然見往日那只有一隻的金耳環如今終於湊成了對兒,只是一隻刻著蓮絲紋,一隻刻著石榴葉兒,若不是細看,還真是一對兒。
「二娘這金耳環可真漂亮,那兒來的?」如玉微笑著湊近了問道。
要說起來,二伯娘魏氏可實在不算這村子里老一茬的婦人們裡頭漂亮的,甚至連齊頭整臉都算不上。一連生了三個女兒,那個鼓肚子先就下不去,但她勝在身上有一身白白的肉兒,奶/子夠大屁股夠圓。
魏氏摸了摸那隻新的,下意識掃了大伯陳傳一眼,隨即一笑道:「還能從那兒來,大妮兒給我賣的唄!」
大伯娘馮氏是個木頭板板一樣木獃獃的高個婦人,心眼兒也十分的直,伸肘子搗了搗自家的女兒圓姐兒道:「瞧見了沒,大妮兒多孝順,娘就你一個,往後你出了嫁,可不能忘了我。」
圓姐兒撇著嘴,自崖邊摘了片才抽芽兒的綠葉兒來撥弄著,兩隻眼睛覷著不遠處埡口上晾著的一件白色長衫,搖頭道:「我若能嫁個好人家,有金耳環戴著,憑啥不自己戴,要送給你?」
馮氏敲著碗道:「你瞧瞧你,同樣吃了奶,怎的就你沒良心?」
「飯堵不住你們的嘴就起來給我幹活兒!」陳傳起身拍打著身上的土,邁開步子去牽田梗邊勾著脖子吃草的驢了。
如玉喝著那碗湯,唇角沉著股子笑意,覺得大伯娘馮氏有些可憐,喝完了那碗湯把碗遞給二房的三妮兒,隨即扛上鋤頭就去鋤那犁犁不到的地角兒。
圓姐兒從未下過地的人,也扛了把鋤頭裝模作樣走了過來,捅了捅如玉的胳膊,壓低了聲音道:「二嫂,我聽聞昨日那在麥場上救了你和發財娘子的里正昨夜在你家吃飯?」
如玉遙遙見好件白衣還在風裡飄著,想起昨夜那俊俏俏的新里正大人掉進溪里的狼狽樣子,忍著笑埋頭干拍著土坎拉:「嗯,吃了碗面。」
圓姐兒仍是壓低了聲音,眼瞅著埡口道:「我瞧他長的可真俊,像是從年畫兒里走出來的一般。」
如玉嗯了一聲,憶起昨日大麥場上他攬腰那一抱,那俊俏的眉眼兒,心如鹿撞,一顆心幾乎要從嗓子眼裡蹦出來。
兩人正說著,便見那年畫兒里畫出來的俏探花郎,穿著件純白的短襖中衣並灑腿褲子,正做賊一樣從屋子裡溜出來,自房樑上往下扯著那件白衣。
如玉正扛了鋤背捶著,忽而聽身後一人喚道:「小娘子!」
京里來的官人們,說起話來字正腔圓,再兼那張君的聲音特有股醇和的柔性,但凡聽過一回的人,估計都忘不掉。如玉在一地忙春耕的人的注視中回過頭,便見那重又洗白了長衣的里正大人,正抱著她花棉布的被子並鴛鴦戲水的蕎皮軟枕,在田梗外一處梢顯乾淨的石頭上站著。
於陽光下,這男子眉目如畫,臉兒俊的像那前朝的匠人們在石窟里雕出來的菩薩一般。柔眉善目,唇角微揚含著些笑意。不怪二房的三妮兒與大房的圓姐兒都羞了起來。叫這樣俊俏一個男人盯著,是個婦人都要覺得羞。
他遠遠舉著那床被子道:「昨夜多謝小娘子的被褥!」
圓姐兒連蹦帶跳自那耕鬆軟的山地里跳過來,替如玉接過了被子道:「這有什麼好謝,不過一床被子,若里正大人不嫌,小女家裡有綢面棉花芯子的,比這更暖和,今夜小女給您送來。」
恰如其名,圓姐兒的臉兒圓的連下巴都沒有,兩隻眼睛更是圓的杏兒一樣,如此眨巴眨巴,接過被子還往前逼著。張君叫她逼的連連後退,遠遠抱拳對如玉道:「就此別過!」
「里正大人今日走了,可還會再回來?」
如玉聽到遠處一個尖似老鴰的聲音笑著傳來,回頭見是族長陳貢家的族人,虎哥他娘,先就擰起了眉頭。
張君對這些鄉民皆是溫言,他抱拳,搖頭,一幅盡在不言中的苦色:「陳家村真是個好地方,可是我委實呆不慣,所以那怕官不能做,也得連夜趕回京城去。」
聽聞張君就此要走,幾個小姑娘先就撇彎嘴角,一臉怏氣。虎哥娘卻是樂的眉開眼笑,一路不停高聲道:「里正大人慢走啊!哦喲,小心腳下,那泥坷垃莫要髒了你的衣服!」
只等張君的身影出了村外大路,虎哥娘轉過身來,遠遠指著如玉厲聲罵道:「如玉,你究竟曉不曉得害臊,三更半夜竟然跟京里來的小里正拉拉扯扯,怕不是昨天大麥場上那一抱,你竟叫他抱上癮了,連婦人該有的羞恥都忘了?想要巴上他離開這陳家村,遠走高飛了?」
好巧不巧,昨天之所以發財娘子沒能跑得掉,還是虎哥娘支著虎哥到鎮上給陳貢報的信兒。陳貢是虎哥的二伯,縣令陳全是虎哥的大伯,這虎哥娘雖是個老寡,但仗著自家親房們做大官腰桿硬,自打陳安實病了之後,就把如玉當成了自家媳婦一樣。所以昨夜她也是雞賊一樣的盯著,恰就看到張君落水,如玉去拉,這時候只等張君一走,便要來發作如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