獸夾
如玉還未出聲,大伯娘馮氏先辯道:「是陳寶兒叫那裡正往如玉家吃飯的,那家裡還有個安康與安康老娘在,嫂子你可不能亂說話,我家如玉影子正著了。」
虎哥娘鼻哧一聲令哼:「她是要嫁給我家虎哥的,婦人們的清白名譽,可比什麼都重要。這小里正好在是走了,否則的話,我只怕如玉也要生了那輕狂放蕩想攀高的野心,所以不得不來提點一句。」
如玉吵不過這潑婦,況且昨夜確實拉了張君一把,因理虧怕她再吵嚷下去族長陳貢又要來治自己,遂也不答言,轉身跟著大伯陳全的驢去灑籽種了。
虎哥娘見自己頭一回發威如玉不敢支聲,心中越發得意,故意大聲對馮氏說道:「嫂子,說句大實話,我就看不上如玉那樣兒的。太嬌俏,嬌的跟那畫兒里出來的一樣,你瞧瞧那細腰,一看就是個沒力氣的,你看她花拳繡腿一天乾的歡,花樣子而已。我喜歡你們二房三妮兒那樣的,墩實的大屁股,一看就好生養,結實的大膀子,一看就能扛能挑。」
馮氏辯道:「就你家虎哥那半悶不憨的樣子,如玉能點頭就不錯了,你還敢挑揀?」
虎哥娘聲音越發的大,簡直是無所顧忌的樣子:「男人憨一點有什麼不好?我家虎哥雖然憨,有的是力氣。她如玉有什麼?不就生的俊俏,俊俏又不能當飯吃,還要勾些不三不四的男人在屁股後面跟著,說實話,我就嫌棄她這一點。」
她邊說這話,邊還打量著如玉,一手指著道:「你瞧她幹活那點花樣兒架勢,整片地里就她跑的最歡實,好似最賣力似的,但其實活兒乾的不精也不細。這個樣子幹活兒那裡成,我就說句實話,像她這幹活兒的樣子,等到了我們家,我得好好調/教調/教才行,必得要褪掉她一層皮,才叫她知道如何老老實實當個庄稼人。」
北方人下地,因土寬地展,每到農忙,必得要幾家子幫襯著才能把應季的穀物種進地里去。若論最辛苦的,當然是那個架著犁耕地的。再次的,自然是跟在後頭灑籽種的那個。如玉只喝了碗湯便一直跟在陳傳後頭灑籽種,三家的地通篇灑過去又通篇灑過來,這活兒要手細,要全神貫注,還要灑手好,否則太稀或著太稠菜籽都不能長好的。
因如玉的手細,籽種抓的准,這些年灑籽種,陳傳從來不肯經過別人的。
就算如玉年輕肯吃苦,一隻手甩掄著籽種跟著大步子直往前沖的陳傳,到日上三竿時也疲累嘴焦,再虎哥娘的嘴跟那刀子似的,一句句全是侮她的言語。
這若是潑性一點的婦人,此時早衝上去與虎哥娘扭打併要撕爛她的嘴了。如玉也不過十八歲,雖頂著婦人的名聲,卻還是姑娘一樣,自然沒有那樣的氣性也沒有能治住那中年婦人的力氣,也不能為了一個潑婦自己也去當潑婦,況且,當人撒潑的事她也干不出來,但她心裡自然也咽不下這口氣,此時悶灑著種子,一邊聽虎哥娘的笑聲愈盛,瞄見天上一隻大雁自山脊尖叫一聲飛了過去,仰著脖子指著那大雁叫道:「早春三月的那個黑了心肝兒的在打獵,瞧那雁兒中了箭,嘖!嘖!……」
她要急起來,一路便彈起了舌頭,伸長了手臂一路指著,最後落在不遠處那一棵松樹下,叫道:「瞧瞧,落那兒了!」
「哪兒了哪兒呢?」虎哥娘下意識一把推開馮氏,再掰過魏氏的肩膀,一路跑的比誰都快,邊跑邊喊叫道:「天上落下來的東西,誰撿著了就是誰的,我家虎哥愛吃肉,這東西你們可不能跟我搶!」
「哎喲!」忽而虎哥娘一聲尖叫,只聽哐啷啷一聲,整個人竟從半山腰上那棵松樹下哧溜溜的滑了下來。
魏氏與馮氏兩個一路跑過去,眼見虎哥娘右腳上夾著只獸夾。那獸夾鋒齒合上,恰將虎哥娘一隻右腳鎖在裡頭。那鋒齒咬合的地方,已經刺穿了虎哥娘的右腳,血自鐵綉斑斑的獸夾上往外溢著。
陳傳也連忙跑過去,幾人合力扳開獸夾。虎哥娘那裡受過這種疼痛,一條腿顯顯是要報廢了。她一邊嚎哭著一邊叫罵:「短命的、夭壽的,誰把獸夾安在那裡?夾折了我的腿,我上他家吃去。」
替發財娘子挑糞的皮皮叔也自遠處而來,拿指揩著發財娘子的油道:「好死不死撞上這個潑貨,要叫她知道是我的獸夾,只怕我就不得消停了,咱們快走!」
發財娘子雖昨日被吊起來一頓毒打,但春耕三月的時節,只要逃不出去,地里的活兒還是得爬起來干。她臉是好的,仍還穿的花紅柳綠罩不住手足,袖口那鞭痕觸目驚心,指著如玉飛眼道:「是你使的壞吧!那大雁那裡中了箭,明明飛的遠著了。」
如玉放下盛籽種的挎籃扇著臉上的汗,一臉的老實誠懇:「你可別亂說話,大雁雖中了箭,只怕飛遠了,你是要讓這潑貨到我家吃去不成?」
發財娘子是個高顴骨的刻薄臉兒,冷掃了一眼暗咒道:「虎哥本就是個半傻子,你看他娘那潑樣兒,再有兩個伯伯撐腰,往後你若嫁過去,還能有你的好兒?我一想起她半夜跑到鎮上告我的黑狀,叫陳貢來抓我我就來氣,你就該夾斷她的腿。」
她本來已經逃出柏香鎮的地界兒了,誰知虎哥娘連夜跑到柏香鎮上報到族長陳貢那裡。陳貢親自帶著鄰村的男子,連綁帶拖就又把她個拖回來了。
如玉看她脖子上那鞭痕越發覺得可憐,低聲責道:「往後別叫那老皮皮給你挑肥,自己使把力兒唄。既你不想嫁他,就別借他的力,這老貨總沒安好心。」
種完一大塊三畝的田地,天也眼看擦了黑。虎哥娘破嗓子的嚎聲滿村子都能聽得著,可這百十來戶人家的大村子里,究竟是誰往那裡放了個獸夾,卻成了個謎。
待所有人都走了,如玉拿鋤背刨勻幾塊地角划拉的平平展展,在初春的冷風中叉腰站在田梗上發獃。沒有生過孩子丈夫就死了的寡婦,就算守節都不能名正言順。她嫁到這村裡六年,再勤快沒有的幹了六年,一邊替自己攢著光陰,一邊公公死時禍掉一筆,丈夫安實病時又禍掉一筆。但好在她與婆婆兩個省吃儉用又勤快,如今雖說窮,有糧有面有清油,日子總還能很豐盛的過下去。
可安實的死是避不開的,滿打滿算到今天,陳安實死了才不過六天而已,墳頭的土都還未乾,虎哥娘就敢直衝到她面前說這樣的話,真等到了七七四十九日那送魂紙燒完,若是虎哥娘再把族長等人請到村裡來,難道她果真就要被逼著嫁給虎哥,去受虎哥娘那潑婦的欺侮?
如玉悶頭嘆了一聲,回頭看了眼埡口上,那房子在夕陽中無聲孤寂,顯然,昨日那飛身救了自己的里正大人,玉面白袍的探花郎,經了一夜的苦寒已經給嚇跑了。
他那個人,連帶昨日曾發生過的事情,似乎都不是真的。而是她實在疲於應付這瑣碎而又無望的生活,憑空臆想出來的一段荒唐綺幻之夢。
山腳下自家的院子里,眼能瞅見的豬已餓的拱門,雞滿院子亂竄,兩間屋子黑燈瞎火,還有幾張嘴等著她去喂。
晚上收拾著吃過了飯,自沈歸老娘家端碗回來,天色已然擦黑。一路想著虎哥娘叫那獸夾夾住右腳時的痛苦嘶嚎,如玉心中不覺得羞愧,反而有些痛快。
皮皮叔愛幫別家婦人們幹活兒,自已卻是個懶人,不肯餵豬,一年到頭的肉,便是山上下個獸夾套兔子。偏如玉愛些小動物,有了剩菜剩飯總愛往後院門上留一口。兔子們走慣了路,皮皮叔便尋著那路徑放獸夾,如玉前腳喂肥,他後腳一夾,一頓飽腹。
正是因為如玉知道那棵松樹下有獸夾,才要故意誆虎哥娘去,若能咬著,叫她回家躺個十天半月,省那說嘴的功夫。若是咬不著,也得說虎哥娘的運氣好。
如玉想到此,臉上一掃前幾日的陰霾,唇角含著絲笑意進了廚房,自灶下引火出來點著了油燈,對著油燈噗嗤笑了一聲,忽而覺得屋子裡有些不對勁兒。她抬頭,便見張君高高的個子,眉間暗浮著絲桃花春意,正在她家廚房的地上站著。
進門時顏面上的滋喜還未褪去,此時猛乍乍見張君就站在自己面前,如玉一邊艱難的拉著臉,一邊問道:「里正大人為何在此?」
張君攤了攤手道:「給我下碗面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