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嫁
燒好湯騰好餅子擺上桌,如玉也不避諱自家老婆婆,一邊看趙如誨狼吞虎咽一邊說道:「哥哥也瞧見了,我如今日子過成了這樣,通過陳氏族裡再嫁那條路,我並不想走。如今就只剩下你這一條路,你既今日來,肯定也是為著這個事兒,先跟我說說你的打算。」
十二歲的時候她還懵懂無知,叫這兩口子捉攪著給賣了,心裡雖也恨,可陳安實一家待她極好,她鬧了幾回之後,便也將日子過了下來。如今她雖仍恨這哥哥又不信他,可再嫁的出路,卻仍堵在他這裡,她便想先探探他的口風。
趙如誨稀里呼嚕刨著那碗湯,刨完了嚼著餅子道:「雖你總說哥哥不疼你,可到頭來,能依靠的仍還是我這個哥哥不是?自打兩年前安實病了,我就一直在替你尋摸個再嫁,這不,前幾日,安實喪葬那日,我之所以沒來奔喪,就是叫那麼一個天上地下再與你相配沒有的人給絆住了,你可知他是誰?」
「誰?」如玉自然不可能心動,一雙圓眼緊盯著自家哥哥。他這個人說謊,面上先要帶三分。
趙如誨賣了半天的關子,等安實老娘與如玉兩個都等的不耐煩了,才將那在空中繞了半天的手指奪到桌子上敲了兩敲:「渭河縣首富,金滿堂!」
如玉起身就瞪了趙如誨一眼,罵道:「呸!那金滿堂今年都快五十了,我小時候去他家他都是個老人,更何況如今?」
金滿堂,家有良田千傾家財萬貫,兼還養著一隻走南販北的商隊,是渭河縣的首富。但那人比如玉的父親還要大著幾歲,家裡有正頭夫人又有不知多少個小妾,怎堪為夫?
趙如誨本來是等著妹妹的讚歎,那知自家妹妹竟生起氣來,連連辯道:「男子不比女人易老,況他是個財主,老一點又如何?人家可是聽聞安實死了,親自到柏香鎮上與我相談,說想要納了你的。」
「納?」如玉又挑起了眉頭一聲低喝,隨即卻又斂下眉鋒,壓低了聲兒道:「納這字兒,只能用在妾身上,哥哥你自打我嫁到陳家村頭一回上門,竟是想要賣我個第二回?」
頭一回被哥哥趙如誨賣掉的時候,如玉也才十二歲,因為家裡漸貧而跟著個老嬤嬤學做針線。大嫂焦氏慣是個甜嘴,手浪腳浪,待她也算好,所以那怕如玉自己手裡那點首飾田地契都叫他倆借走,她亦未曾多說過什麼。
但誰知有一回趙如誨出去賭了回大的,連那座住了三五輩人的大宅都給輸掉了,又借了上千兩的印子錢滾著還不上,叫債主押住了剁手剁腳。焦氏跪在如玉面前哭求,要拿她抵那一千兩的印子錢債。
才十二歲的小姑娘,又無外家依靠,父母長輩俱失。如玉叫那放印子錢一個五十多歲油頭肥腦的男人立逼著,雖虛以委蛇的答應,卻也在老嬤嬤的幫助下從自家裡逃了出來。那是恰逢過年時節,那一年還是個大寒年,整個渭河縣四野茫茫,未掃的雪足有一尺后,如玉一雙纖足還穿著繡鞋,逃出來之後幾天的日子,到如今都不敢再去想它。
後來還是走商隊的公公陳貴將她自雪裡翻出來送回了柏香鎮趙家。她逃的時候還是高宅大戶,再回去的時候,宅子被人收走,哥嫂屈居於鎮上一處大雜院里一間只有一張床的小寒屋裡。陳貴當時提出要與趙如誨做親,趙如誨因不知何時又欠了筆債,連想都沒想就跟焦氏兩個一口答應下來了。
如玉便是這樣,叫趙如誨與焦氏兩個賣到了陳家村。
有那樣一回,如玉自然不信這哥哥。她這些年到鎮上趕集,常聽聞哥哥的荒唐事兒,今日再聽他又準備把自己賣給那金滿堂作妾,要想指望他的那點心兒,也就全沒了。
趙如誨一點餅子還沒吃完,如玉已經站了起來。她一邊收拾著婆婆的碗,一邊端了碟子道:「趁著天早,哥哥早些回鎮上唄,如今正值春耕,妹妹這裡活兒多,就不陪你了。」
「今兒不是安實頭七?我與你同去給他燒兩張紙!」趙如誨以為妹妹是當著自家婆婆的面展不開,還欲要將她拉出去,在外細細說一番那金滿堂的好兒。如玉卻已經打著帘子出了門,跳步往廚房走著:「紙我早起已經燒過了,我即刻就得下地去,你若無事,陪我婆婆坐會兒也使得。」
她才衝進廚房,迎門便見一襲白衣。
如認順了門的小狗一般,張君非但認準了如玉家的門路,連湯都替自己盛好了,此時正坐在那小扎子上默默的吃著。他吃相好,吃的慢,吃飯的時候從不說話。
如玉挑頭看了看外頭,見趙如誨還在廳屋檐下的檯子上站著,湊近了張君低聲道:「里正大人,廚房不該是男子們來的地方,你往後記得往廳屋裡吃飯,好不好!」
張君吃飯的時候不說話,咽完了那口湯,主動把碗遞到了案台上,才起身道:「是前任里正安排我到你家來吃飯的,至於在那屋吃飯,他倒沒有刻意交待過,我覺得這屋就很好,不想去那廳屋。好了,我吃完了,該走了。」
如玉見他起身就要出門,一把攔住了道:「那你再等等,等我送走了我哥再出門,否則他那個冒性兒吵嚷起來,又要給我鬧難堪。」
她出門了廚房幾步跳到廳屋台階上,一手往趙如誨肩上放著搭璉,一邊虛以尾蛇的勸道:「哥哥,如今安實的頭七都還沒過,咱們就私下議這種話,鬧到陳氏族裡,只怕人家要說我如玉輕狂,連安實的百天都熬不過去。我不想倡這個壞名聲,你也再忍一忍,回鎮上靜靜兒等著消息,等我往鎮上趕集的時候,咱們再說,好不好?」
趙如誨聽這話兒的意思,如玉像是答應了。早晨的陽光投過來,自家妹妹如今才出落成個俏生生的大姑娘,粉□□白的臉兒,含著秋水的杏眼兒,鼻兒懸懸一點緋紅的唇,再兼身段兒挺挺修長,他嘆了一聲,有些悔當年饞銀子,將她發賣的太早,要是能忍著再養幾年,養到長開眉眼兒,如今的樣子,黃花大姑娘,整個秦州城也沒有的好姿色,肯定能賣一大筆。
他背著手感慨道:「金滿堂那些妻妾我都見過,可沒有一個能有你的相貌你的身段兒,你又是個心靈嘴巧的,一去必能討了他的歡心,只要他能寵你,咱們趙家,可就能重新在柏香鎮上立起來了。」
「那也得除徐徐而圖。哥哥你什麼都好,就是性子太急忍不住事兒,這一點兒就叫你總是壞了大事。」如玉一把說著一邊把趙如誨兩把推出了大門,再回來,張君也已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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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正值春種,她昨天才灑上了菜籽,算是了了一樁心病,今日早起卻是要一直到村頭上去。大伯陳傳在出村子往柏香鎮大路畔的大塊田裡種糜子,她要搭他家的驢,仍還是背著籽種挎著廚,出門一路出村子,就是往那裡去。
一路上村頭各家的牆頭綻出枝枝桃芽子來,圈裡還有豬在哼哼,雞在咕咕,炊煙才熄,正值上地下田的功夫兒,人人見了如玉,都要笑嘻嘻的問上兩句。她雖是個新寡,但安實癆病的太久,便是死了,大家也只當順其自然而已,並無太多的悲痛。
今日田間地頭比昨日還要熱鬧,這分了家的三家,因為二房陳金是個瘸子,所以三家子的地要春耕起來,全要仰賴大伯陳傳一人。二房的魏氏帶著二妮與三妮兒,大房的馮氏帶著圓姐兒,也已經早早就在地里忙碌起來了。
「二嫂本該是個最勤快的,這兩日卻都來的晚,可是家裡有什麼人將你絆住了?」三妮兒單手接過如玉的籽種,覷著眼兒問道。
如玉自然知道她指的是什麼,指著遠遠行在大路上的趙如誨背影道:「早起給安實燒了幾張紙,又兼我哥哥來了,招待他吃了碗飯,就晚了。」
魏氏湊了過來笑嘻嘻問道:「你娘家哥哥,是為了你要再嫁而來的吧?這是好事兒,你哥哥若是出面要將你接回娘家去,族長大老爺都無話說的。如玉你還年輕,可要替自己想好再嫁的路子。」
如玉應道:「二伯娘說笑了,我既進了安實家的門,一輩子就是安實的媳婦,從未想過再嫁的事情,這些話兒,往後你們也不準再提。」
她說這話的時候一本正經,臉色粉□□白似春海棠一般,卻又不是十分的親熱。魏氏看看幾家二妮和三妮,二妮個頭矮的跟只地老鼠一般,細眼撮撮臉,但既有了人家她就不操心。三妮膀大腰圓隨她,卻沒她的好膚色,眼看到了說親年級,也是她一重操心。
如玉專心在自家地里刨著土坎拉並去年的草串子,刨集結成了一堆兒搭在梗上,至晚還要抱回家去當柴燒。圓姐兒忽而環抱住如玉,遙遙指著遠處在她耳畔道:「你瞧瞧,那是新來的里正大人唄,他竟未走,今日還下地來了。」
如玉抬頭,果見張君在前走著,身後跟著幾個本村的男子們,就連前任里正,調到柏香鎮去巡街的陳寶兒亦在裡頭。張君站在這群灰頭土臉的農人群中,身長玉立,輕簇眉頭,此時冷著臉,不知在聽陳寶兒說些什麼,微微的點頭沉吟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