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二天,連榷慣常起早,去公園散步回家,賽天寶沒有像往常一樣出現,下午的時候,連榷搭上去市醫院的公交車。
精神科權威專家溫庭煙已經在辦公室里等著他了。
溫庭煙三十三歲,樣貌俊朗,看著比實際年齡年輕,是精神科的主任,也是市醫院的一朵高嶺之花。
連榷與溫庭煙相識多年,兩人相熟卻不親近,只因為溫庭煙是連榷的父親連懇平最得意的學生,而連懇平在多年前丟下妻兒、拋棄家庭離開了。
溫庭煙從不寒暄,見面的第一句永遠是:「感覺怎麼樣?」
連榷也千篇一律地回答:「不錯。」
他在車禍中受的傷僅三個月便痊癒了,唯獨眼睛始終無法視物,四次全身檢查都沒能找到影響視力的癥結所在,最終診斷為「心理障礙」,也是從那之後,連榷定期接受溫庭煙的心理疏導。
「有堅持散步嗎?」
「每天去。」
「多與外界接觸對你有利,親近自然能使身心得到放鬆。」溫庭煙身前的桌子上攤開著連榷的病歷,但他只是盯著連榷,觀察連榷的微表情,判斷連榷的肢體語言。
這一套連榷在警校里學過,他能感覺到溫庭煙的目光,便坦蕩蕩地任他觀察。
「我聽阿姨說,收到了連詵的東西?」
「我媽給你打電話了?」連榷挑眉,他有時候不得不認為母親把溫庭煙也當作了兒子,但不可否認,溫庭煙與他們家確實很親密。「收到了小詵的寶貝音樂盒,當時我在俄羅斯的時候沒能找到,現在不能肯定是不是小詵寄來的。」
「除了音樂盒,還有別的東西嗎?」溫庭煙詢問著,語氣帶著試探。
「沒有,」連榷頓了頓,「至少我沒有發現。」
溫庭煙沉吟片刻,「聽說東西是從摩爾曼斯克寄來的?或許可以託人在那找找......」連詵失蹤后,若說有誰像連榷一樣迫切,這個人無疑是溫庭煙。作為連懇平的學生,溫庭煙似乎還有其他理由,在尋找連詵和連懇平的問題上,多數時候比連榷還要努力,尤其在連榷失明之後。
「那就麻煩你聯繫一下那邊的華人了。」連榷也不推諉,真誠道,隨即又想起來什麼,「你沒跟我媽說別的什麼吧?」
「你指的什麼?」溫庭煙扶了扶鼻樑上的眼鏡,反光一閃而過,顯得他神情有些冷峻。
「第一次催眠的事。」
「沒有說。」溫庭煙道。
連榷在第一次接受心理輔導時,曾情緒嚴重失控過,並不停大喊連詵的名字,甚至從診療室狂奔出去,因為撞上器械車而摔下樓梯才清醒過來。車禍發生在連詵失蹤后,這使得連榷的異樣讓人十分在意,但那之後,連榷無論如何都不再願意接受深度催眠了。
「我還是建議你做一次深度催眠,」溫庭煙向連榷提過很多次,「這或許是能找到癥結的唯一辦法。」
「......」連榷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即拒絕,他的心裡知道那場車禍一定涉及到了失蹤的弟弟連詵,但他潛意識裡十分抗拒找到真相。但賽天寶的出現,加深了他對那場車禍的質疑。「我再想想。」
「好吧。」溫庭煙不置可否,打開抽屜拿出早已備好的葯,「有什麼情況隨時跟我聯繫。」
「......」連榷短暫地猶疑了三秒。
「怎麼?」溫庭煙敏感地捕捉到連榷微微蹙起的眉端。
「我做了個夢。」
「什麼時候?」溫庭煙拿起筆,開始在病曆本上記錄,他熟悉連榷的性格,不是重要的事連榷不會開口。
「這兩天。」
「夢見了什麼?」在人的精神世界里,夢往往能反映很多東西。
「一個年輕男人。躺在手術台上,很虛弱。」連榷昨夜做了一宿的夢,夢裡有一條長長的走廊,走廊兩端是一扇扇白色的門,門裡是狹小的白色房間,灰白的牆,素色的床,男人的臉色和床單一樣白,薄薄的唇緊緊抿在一起,睫毛很長,輕輕顫著,好像很不安穩,在男人的左邊眉骨上,有一道淺淺的疤。
一群白大褂圍著男人,男人無力地任由他們擺弄,一針又一針不知是什麼的液體打進他體內。連榷看著男人,男人痛苦的偏過頭,一瞬間,他們四目相對。
連榷直覺,那就是賽天寶。
「你認識他嗎?」
連榷細細想了,搖搖頭,「不認識。」
「還有什麼奇怪的地方?」
「有時能聽見他說話。」
「說什麼?」
「給我指路。」連榷把賽天寶的出現做了簡單描述,他只想要知道,賽天寶是不是他大腦里產生的幻覺。可如果是幻覺,為什麼又能查到他的真實信息?
溫庭煙沒有立刻給出答案,只是說要再觀察,「如果一直做夢、或者那個聲音反覆出現,你就加大藥量,每次四顆,如果你願意接受深度催眠的話,後天下午我有時間。」
「行。」連榷起身告辭,「我媽說你什麼時候有空就過來吃飯。」
「好,替我謝謝阿姨。」
連榷起身,走出溫庭煙的辦公室,外頭的人似乎早已等得不耐煩,越過連榷匆匆走了進去,砰的關上了辦公室的門。
連榷側頭輕嗅,那人留下濃郁的香水味,走路時後腳跟很使勁,鞋跟與地面磕出清脆的聲響,連榷下意識地在腦海里描畫人像:男,一米八左右,體重一百六,穿名貴皮鞋噴名牌香水,經常抽煙,或許是個脾氣急躁,習慣發號施令的人......
眨眼間連榷便結束了他的小遊戲,不去猜溫庭煙又被哪個大人物拜訪,走出醫院,坐上回家的公交車。
這個時間點人最少,連榷靠著下車門坐下,隨著車的節奏搖搖晃晃。有些昏昏欲睡的時候,賽天寶出現了。
「公交車?」突然出現在另一個地方並沒有讓賽天寶慌張,而是興奮地四處張望,「要去哪裡?」
連榷依舊被嚇了一跳,賽天寶的出現不似普通人的靠近,沒有腳步聲、沒有氣息、沒有注視的目光,就像煙花,「彭」的一下。
「回家。」連榷道。
「哦。」賽天寶應了聲,聽聲音似乎很是疲憊。
「你在睡覺?大白天里?」連榷記得賽天寶說過,他是睡著了,才到這來的。
「吃藥了。」賽天寶摸摸自己的手臂,那裡有很多針眼,「這次估計會睡很久。」
「生了什麼病?」
「......我沒有病。」賽天寶的語氣變得生硬。
兩人同時想起前一天劍拔張弩的氣氛,默契地沒有繼續上一次的話題。連榷是想等恰當的時機,賽天寶則是不願意提起。
公交車報了前方到站的站名,連榷只想了一秒,便站起來,按住下車鈴。
「到了?」賽天寶跟著站起來。
「沒。」
下了車是一條車流量巨大的主街道,賽天寶下意識貼緊連榷,才反應過來沒有什麼能撞到他,緊接著又擔心連榷的安全,然而連榷三兩步便走上站台,連台階都沒有影響他。
「是要轉車嗎?」賽天寶耐不住好奇地四下張望,附近有一個大廣場,商業圈裡人來人往。
「帶你坐觀光巴士。」連榷沒帶耳機出門,只好壓低聲音道。
賽天寶聞言,眼睛噌的亮了,「真的?」
「當然,不是答應你了嗎。」連榷說著,正好一輛觀光巴士進站,「來了。」
巴士是雙層的,連榷收起在狹窄地方變得不方便的盲杖,扶著扶手要上去,賽天寶制止他:「別麻煩了,坐下面也能看到,還沒有人。」
「也行。」連榷走到後車廂找了個空位坐下,賽天寶就趴在車窗上,觀光巴士暢通無阻地在城市裡穿行,藹州市的風貌一點一點在賽天寶面前展開。
這是一座繁華的城市,從主城區走過,就像穿過城市的心臟,這裡迸發著強勁的動力,來來往往的人流就像奔流不息的血液,將維持城市運轉的生命力運輸到各處。車子往西走,往城市邊緣開,樓漸漸矮了,地平線也沉了下去,掩在雲霧裡的山忽遠忽近,奔上跨江大橋,視野豁然開闊,連綿的青山貼著絲緞般的綠水,兩三折婀娜的灣,左面灣上的樹林儘是參差不齊的綠,對應著右岸上林立的屋舍樓房,在陽光下像一匹經年的華美錦繡。
「好漂亮。」賽天寶喃喃。
巴士馳騁著,陽光曬進來,烘得人暖洋洋的。連榷倚在靠背上,光影從他臉上掠過,明明暗暗參差掩映,賽天寶的目光不知不覺被連榷吸引。
「你真好看。」
「嗯?」一不留神被誇了,但連榷從小被誇,很是淡定地接受了。頓了一下反問道:「你長什麼樣?」
「我也很好看的。」賽天寶對自己的外貌很有自信,「我眼睛很大,雙眼皮,睫毛還長,好多姑娘誇我呢。」賽天寶望著連榷臉上的淺笑和無神的眼睛,突然無比強烈的希望能夠觸碰到連榷,這樣他便能拉著連榷的手,放到自己臉上,讓連榷親自摸一摸,「看一看」。
「大眼睛,雙眼皮,長睫毛......」連榷做出「正在想象」的表情,「還有呢?」
「還有我的帥是痞帥痞帥的那種,我左邊眉骨上有道疤,帥吧?」
夢裡那人在左眉骨上也有道疤。
連榷點點頭,「老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