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9章 歸來
王家六郎王昀乃是她長姐謝含蘊的娘家之子,也便是與她們謝家同住烏衣巷中的琅琊王氏子弟,因王謝兩家聯辦族學,她亦自小與這王六郎相識,也曾在學業上互相比拼,彼此都不服輸。
因著高貴的出身以及與身俱來的天賦,王昀年少時就享有美譽,七歲能文,十六歲時便以一首《芍藥賦》名傳建康城,其所創詩風柔婉清麗,長於點末,開啟了「一官一集」的文集體先例,而深得昭明太子蕭統的看重,后成了昭明太子的東宮屬官。
只可惜……
謝陵還在怔忡尋思,耳畔忽傳來一聲痛斥:「謝陵,你是怎麼回事?信函二個月前便已發出,你長姐的及笄之禮就要到了,你怎麼到現在還在此地?」
抬眼便見王昀的一張臉已至面前,別看王昀長著一副「清於明月流輝,雅於青山碧水」的雋秀模樣,平時在外與人清談時也是一副「奔馬迎風而面不改色」的從容之態,可跟她在一起的時候,從來都是「小氣,脾氣差,愛斤斤計較」的真性情流露,年少時就經常被她氣得臉紅脖子粗,還時常在祖父面前告她的狀。
前世她便看不起王昀這般小氣的婦人做派,也曾對他仕途上多次趨炎附勢而顯出鄙夷,可最後在候景攻進建康時,這個男人竟然拒絕了與她們一道離開建康,而選擇與建康士民一起共存亡,這般固執的氣節,便連她也不得不欽佩。
「你怎麼了?不會是被幾頭狼崽嚇傻了吧?」見謝陵猶自怔神,王昀誚笑的說道。
秋實便接了句:「王六郎君,也不能怪我家郎君的,我家郎君一接到大娘子的書信,便立即從羅浮山出發了,可途中總是遇到一些不順的事情,所以才耽隔了時間。」
「遇到不順的事情?何事?」王昀皺了皺眉頭,左顧右盼,發現少了一人,又問,「春華呢?那婢子不是跟你一起服侍阿陵的嗎?」
「春華她……她死了。」
「死了?」王昀詫異的提高了聲音。
「王家郎君,你看這些狼,還有這隻大蟲……」秋實指了指那些鋪了一地被凌夜殺死的狼,又指了指林中一頭花色大虎,最後轉到一顆白楊樹上斜插的箭羽上,「還有那支箭!」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王昀轉而問謝陵。
謝陵只道:「此事說來話長,回去我自會向祖父祥稟。」轉而又吩咐凌夜,「去看看那隻箭,將箭長,深入樹木幾許,報於我。」
凌夜應了聲是,便大步邁到一白楊樹旁,將那支曾射向謝陵的箭從樹榦中拔了出來。
「箭長21寸,深入樹榦九寸有餘,箭尾乃是貂翎。」在經過一番仔細察看后,凌夜答道。
「記,射箭之人身高六尺五寸,臂力四石,左腳微跛,右眼患有懼光之症。回到建康之後,以此為證去查今日襲擊我們的兇手。」
謝陵一說完,王昀便張大了嘴:「你是怎麼知道的?你剛才都看見兇手的模樣了?」
謝陵答道:「沒看見。」
「那你……」
「箭矢射來的方向為西北面胃宿左三分,婁宿右四分的方向,箭速每一息三十丈,射箭之人距離我們的方向有九十丈,所以由此可以推斷,其臂力為三石,
箭的高度在五丈以下,可知射箭之人不足七尺,
林中有其腳印,左淺右深,則可判定其人左足微跛。」
隨著謝陵一句又一句的吐出,王昀只覺眼冒金光,大腦空白,訥訥的怔了半響,方才接道:「那右眼有懼光之症呢?你是怎麼判斷的?」
「因為箭射歪了!」
王昀已是目瞪口呆,好半響,才啼笑皆非的道了句:「謝陵,你都在羅浮山學了些什麼,你都快成精了吧?」
「成精倒不至於,成仙倒有可能,以後你會越來越佩服我的。不如以後跟著我,當我小弟吧?」
謝陵一本正經的回了句,還拍了拍王昀的肩膀,頗有一幅兄長照顧小弟的架勢,王昀氣結,瞪目結舌,一時竟拿不出話來反駁,唯有秋實在一旁掩嘴低笑。
這時,謝陵還補了一句:「走吧!別光顧著在心裡佩服我了,我們趕緊回家吧!」言罷,便自己騰空躍上了馬背,率先向著前方策馬奔去。
王昀怔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本想維護自己的尊嚴也辨上幾句,卻見謝陵都已經跑遠了。
「這個謝五郎,欺人太甚,待我回去了必好好教訓他!」
王昀恨恨的騎上馬,帶著一眾王家部曲也跟著絕塵而去。
馬蹄聲漸行漸遠。
王昀與謝陵前腳剛離開,陳碩便緊跟著趕了上來,但見林中一片餓狼屍體狼藉,便知謝陵定在此停留過。
「陳先生,我們還追嗎?再往前就是建康了。」手下的一名暗衛見他沉思不動,催問道。
陳碩掃視了四周,將樹上箭矢所留下的痕迹與林中腳印盡收眼底,思慮了片刻,回道:「不必了,有人先於我們來此刺殺過她,我們若再追逐便成了他人的替罪羊,立刻傳信於樂山侯,取消原來的計劃,另告知臨賀王,計劃有變,改日再行。」
「是!」
一行暗衛應聲后,迅速策馬呼嘯而去。
陳碩亦寫下字條拴於一只信鴿腳下,將其放飛空中,待信鴿向建康的方向飛遠后,才轉身離去。
而就在他剛離去不久,一隻銀光箭矢如流星般「嗖」地一下劃過長空,緊接著便聽到一聲哀凄的鴿鳴。
一道白影從一棵參天古樹上飛躍而下,正好將那隻信鴿接到了手中。
「小郎,您射這隻鳥幹什麼?這隻鳥得罪你了?」一名老叟不解問道。
「鳥跟我沒仇,不過鳥他爹跟我有仇,我這是滅他子孫,短他後路。」
老叟目瞪口呆。
白衣人說罷,將臉上的面具落下,如三月桃花般的唇瓣彎起,頓時林中群鳥乍散,葉落花合,無邊草木都陷入難言的靜寂之中。
……
烏衣巷自晉室南渡,王謝兩大族定居在此,歷經三百年歲月沉澱,遂成繁華鼎盛之地。
這裡雖無金粉樓台、雕樑畫棟般的奢靡,卻是黛瓦清凌,門窗檐楣,迴廊掛落,曲折曼回,佔地十數頃的建築鱗次櫛比,在溱淮河南岸形成一片美不勝收的形勝之地。
此時,謝府大宅中正是賓客滿盈,無數寶櫻豐蓋的牛馬停歇在大院的耳房前,衣衫華麗的仆婢手執香鼎立於道路兩房,往來賓客穿梭如雲。
與院外的鼓樂吹笙,人聲鼎沸不同,謝府東側的一處雅院之中,一眾仆婢已是急急惶惶,有不少人跪倒在地。
「都已經過去這麼多天了,阿陵怎麼還沒有回來,她若是有個三長兩短,我……我怎麼對得起父親和祖父,對得起我謝家的列祖列宗,這場及笄之禮便是不辦也罷。」
說話的正是謝家嫡長女謝含蘊,正值十五歲妙齡的謝含蘊已是出落得格外清麗出塵,又兼端莊知禮,更顯出世家貴女的矜貴大氣。
而此時的謝含蘊卻是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在屋中徘徊了數個來回了。
「娘子,大郎君與二郎君,還有王六郎君都已出去找了,應該過不了多久,必能將郎君找回來。」一婢女顫聲答道,「還請娘子安心。」
「我怎麼能安心?
不對,這件事情不對,如果按照阿陵的性子和速度,最多一個月便能趕回來,可至今日都已經遲了半月有餘了,除非是她在路上遇到了什麼事情?」
謝含蘊越想越覺得不安心,竟是仍了手中的珠釵,自言道:「不行,我得親自去尋她回來。」
正要出門,一個身穿牡丹纏枝伴海棠灑金褶襇裙,外罩溥紗襦袍,頭換凌虛髻的婦人走了進來。
「阿蘊,現在堂中賓客已滿,及笄禮就要開始了,你怎麼能在這個時候出去,莫要再胡鬧了。」言罷,忙吩咐屋中的婢女,「快給大娘子梳妝!」
來人正是朱氏,也便是謝含蘊與謝陵的繼母,朱氏出身於吳郡「顧、陸、朱、張」四大名門的朱氏家族,當年嫁給謝景相時也不過十五歲,年紀輕輕便守了寡,謝家憐其孀居,對其格外照顧,並將府中庶務交給了她打理。
謝含蘊的及笄之禮,便由朱氏為其行加笄簪花之禮,所以朱氏今日也是盛裝打扮了一番的。
在她的命令下,屋中的婢女不敢不聽,忙將一件廣袖繡花的曲裾深衣拿了過來,就要給謝含蘊換上,卻被謝含蘊伸手壓住。
「母親,容女兒說一句,及笄之禮固然重要,可是與阿陵的安危相比,就微不足道了,還請母親諒解女兒的魯莽。」
謝含蘊向朱氏施了一禮,說話不急不徐,行止有度,讓人私毫挑不出錯處。
朱氏斂容,旋即朱唇微啟,忙扶了謝含蘊起身道:「自家中何必這多虛禮,阿蘊,母親這也是為你好,你十三歲時在太子東宮宴會上博得才名,這建康城中多少年輕郎君傾慕你的才華,今日的及笄之禮,母親請了那麼多賓客來,就是要讓他們見識見識你的才情,若能得名士良言,金玉加冕,於你將來的前程可是錦上添花,可遇不可求的。」
謝含蘊含笑不語。
朱氏又道:「阿陵的事你別著急,這孩子不如你穩重,愛貪玩了一些,現在指不定是在哪裡玩去了,母親已差了不少人出去找了。」
「希望如此吧。」謝含蘊懨懨的接了句,朱氏笑容一展,正要去拉她手,卻聽得她忽地話鋒一轉,「不過,母親對阿陵的評語有失偏頗。」
朱氏的臉色便是一僵。
「偏頗?」
「是,阿陵雖是比我頑皮了一些,但還不是一個不知輕重不學無術的孩子,她知我及笄之禮,一定會按時趕回來的,至今未回,那便一定是出事了。請恕女兒無心出席,負了母親的良苦用心。」
說完,謝含蘊也不再理會朱氏的尷尬,大步向門外走去,便在這時,一名小婢匆匆跑來,差點撞到她身上,好在及時收住腳,忙伏首向謝含蘊賠罪道:「對不起,大娘子。」
「何故如此行色匆匆,可是阿陵有消息了?」謝含蘊忙問。
那婢女喘了口氣,連連點頭,欣喜答道:「是,大娘子,郎君他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