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0章 長姐
謝陵與王六郎一同到達建康清溪門時,便遇到了數名謝氏族人在城門口等候,為首的正是她的族兄謝禧。
謝禧並不是她的親兄長,而是族伯謝言揚之子,謝陵雖記為長房嫡長子,但在族中排行只能算上第五。
與眾多謝氏子弟一般,謝禧自然也繼承了謝家骨秀清標,風神俊秀的容貌,十八歲的謝禧身上便有一種極其沉穩從容的氣度,既有明月松間照的清朗,又有清泉石上流的純澈。
謝陵記得前世,謝禧便是因為被長樂公主所看中,在武帝的一道聖旨下,與長樂公主結為夫妻,婚後的謝禧對長樂公主極為尊重,夫妻之間也算琴瑟合鳴,可誰曾想到,那個一心想要嫁給她兄長的大嫂最後竟然和她自己的親兄長私通呢?
而且為了掩蓋自己的醜事,這對兄妹竟然一把火燒了謝禧的府邸,而她這位一生篤信庄老之道無欲無求的兄長便是死在了那場大火中。
那個放火之人正是蕭正德。
長樂公主亦是蕭正德的親妹妹。
謝陵攥緊了拳頭,還在望著謝禧兀自愣神,耳邊卻傳來謝禧的一聲責備中帶著心疼的低斥:「阿陵,你怎麼才回來?你難道不知你的一時失蹤,會讓整個謝家為之心憂如焚嗎?」
謝陵立即回神,向謝禧以及與他一道同來的幾名謝氏子弟施禮:「對不起,阿陵讓各位兄長擔憂了。」
這時的王六郎走過來,訕笑了一句:「你們也別責怪他,這小子能保住一條性命回來,便已是萬幸了。」
謝禧的臉色便是一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長兄,我們回去再說吧!」謝陵接道。
謝禧便不再多問,幾人乘上掛著陳郡謝氏族徽的馬車,向著城中駛去,一行珠簾半捲曲格通幽的馬車穿過清溪門后,便走上秦淮河上的朱雀橋,沿途綠柳低垂、無數畫舫樓閣盡收眼底。
望著畫舫之上那些長袖翩翩的烏衣郎君,街道上的店鋪林立,以及那不時傳來的木屐拖拖與歡聲笑語,謝陵不覺心中一熱,眼中的淚水便落了下來。
她真的回來了!
她眼前的建康城不再是屍骸遍野,血汁飄泊的人間地獄,她的家人還活著,這些無辜的百姓也都活生生的出現在眼前,她們或手捧鮮花,或擲著精心綉制的香囊,將一早採摘來的最新鮮的水果扔到他們的馬車上面。
她們口中喊著:「是陳郡謝家的郎君,是芝蘭玉樹的謝家郎君,請諸位郎君打開車簾,容我們一觀,只此一觀,便此生無憾!」
聽到聲音的謝陵忍不住便揭開了車簾,將頭略微伸了出去,正瞧對上一雙正瞪大眼睛看呆了的小女孩的眼,小女孩看上去也只有七八歲,手裡捧著一顆未成熟的桃子,紅潤的臉蛋在陽光照射下沁出些許汗珠,看上去煞是可愛。
謝陵頓覺心中暖暖的,情不自禁便笑了!
「阿娘,阿娘,你看,那位謝家郎君他對我笑了呢!他笑起來的樣子可真好看。」小女孩拉著一旁婦人的衣襟欣喜的叫道。
「那還不快將你手中的桃子贈予這位郎君。」婦人細聲細語的說著。
小女孩點了點頭,忙將那棵桃子裝入錦囊中,使出全身力氣向謝陵擲了過來。
那桃子在半空中劃過一道弧線,險些墜到地上,這時的謝陵一伸手,竟穩穩的將其接到了手中。
「謝謝你。」
謝謝你們對我謝家人的厚愛,謝陵在心中說道,前世是我負了你們,那麼今生今世我絕不會再讓前世的一切重演。
思及此,謝陵對那小女孩莞爾一笑,小女孩高興得歡呼起來,又向她身邊的婦人要了一棵生桃。
坐在一旁的王六郎見謝陵笑得一臉璨然,好奇的將頭探出去看,未想還未看清什麼,頭頂上便是一痛,好似有什麼東西狠狠的朝他額頭砸來。
「是誰砸我?」王六郎大喝了一聲。
抬眼就見一小女孩十分窘然的立在街道上望著他看,嘴上嘟嚷著似在說對不起。
王六郎自然不會跟一個小丫頭計較,便刷地一下拉下車簾。
「你幹什麼?誰讓你把車簾打開的,不知道這東西會砸死人的嗎?」
他指著謝陵手中的桃子沒好氣的說道,說著,就要去奪謝陵手中的桃子,不料卻讓謝陵閃身躲開了。
「傾倒建康的王六郎君,請注意你的風度。」謝陵說道。
王六郎再次被噎得無語。
馬車很快便過朱雀橋,駛向秦淮河南岸,那裡便是他們祖祖輩輩居住了三百年的家鄉。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
看到屋宇連綿、鱗次櫛比的烏衣巷籠罩在橘黃色的夕陽照射下,其間絲竹管樂聲泠泠淌出,隨著秦淮河中潺潺流水流逝,謝陵走下馬車,望著不遠處的紅牆綠瓦、藻井鎖窗,不由得又怔起神來。
「後面呢?就這兩句,後面沒有了?」王六郎走過來打趣道,「你小子這是怎麼了,我記得你從前可是挺愛說話的,在學堂里辨得那夫子連喝了八杯水還不解渴,十幾個學生都不是你對手,怎麼今日看起來呆愣愣的,是不是這五年來跟葛師學道,道沒學到什麼,倒把人給學傻了。」
「別胡說,我倒覺得剛才五弟的這句詩挺好的,雖時下流行的是五言宮體詩,可五弟的這七言念起來卻是朗朗上口,朱雀橋對烏衣巷,花草對夕陽,意境深遠,相得益彰,只是為何為兄聽起來不覺有滄然之感。
阿陵,可是這些年跟葛師學道,有了何感觸?」謝禧問道。
謝陵便答道:「我只是覺得,我們王謝兩家,代代以玄風入仕,一生信庄老,齊生死,等禍福,真的便是對的嗎?
泆泆白雲,順風而回。淵淵綠水,盈坎而頹。白雲流水也會因時起落,因勢高低,何況人呢?」
說罷,她又看向謝禧和王六郎,「我們身在局中而不自知,可他人卻笑我們王謝兩大族只守著枯骨為美,不思進取,你們覺得呢?」
謝禧與王六郎的臉色便是一怔。
「五弟,你在胡說些什麼!別人說什麼,關我們何事?」另兩名謝氏子弟不禁喝道。
「不,我倒覺得阿陵所言,甚是有理,值得我們去反思。」
突地一道女子清悅的聲線傳來。
謝陵尋聲而望,就見一身著廣袖繡花曲裾深衣的少女正腳步匆匆的向這邊行來,少女不過十五歲,卻生得身姿裊娜而高挑,烏髮蟬鬢,雲髻霧鬟,媚眉青黛,明眸流盼,這般容色便是她見了都有一刻的眩目失神。
這便是她的長姐謝含蘊,前世長姐十三歲時便在建康流傳出了美名,多少名門子弟想聘其為家婦,然而長姐生性高傲,一心只想嫁入蕭氏皇族,為謝家提升朝堂上的政冶地位,未料阿姐這樣驕傲的一個人竟落得那般結局。
「阿陵,你可算回來了,這幾日阿姐心中好生害怕,生怕你……」
謝含蘊走過來便將謝陵抱進了懷中,彷彿又回到了兒時,父親逝去,她將她摟進懷裡狠狠的哭了一回,之後便告訴她:「這是我們最後一次哭泣,以後我們必須將這軟弱藏起來,絕不能讓任何人看見。阿陵,你可記住了?」
「你以後不再是謝家女兒,而是謝家嫡長子,你不能軟弱,不能懈怠,不能不爭氣,
身為謝家嫡長子,你就一定要肩負起振興家族的責任。」
耳畔是少女在她耳邊的淳淳教導,原以為已經遠去了,如今又重現到了眼前。
謝陵不禁也伸出手來,緊緊的抱住了謝含蘊,以哽咽了許久略有些沙啞的嗓音在她耳邊說道,「阿姐,我記住了,今世今世我絕不會再讓你離開我了。」
絕不會了。
那些企圖傷害你的人,我也絕不會放過。
擁了片刻之後,謝含蘊才鬆手,仔細的打量向謝陵,含淚笑道:「阿陵長大了,居然長得這般高了,還有男兒般的風姿英爽。」
「我本來就是一小郎嘛。」謝陵謔笑的回了一句。
謝含蘊這才意識到自己差點口誤說出她的女兒身份,連連道了聲:「是。」又似想起什麼,肅容問:「對了,你可是在路上遇到了什麼事情,為何至今才歸?春華呢?」
謝陵沒有回答,還是秋實代為答了一句:「春華她……她死了,她被人利用背叛了郎君,讓郎君識破了她的意圖,之後她就讓人給殺了。」
謝含蘊的臉色霎時一變,瞬間便白了幾分。
她看向謝陵,神情有些后怕的激動:「我就知道你遲遲未歸必定是遇到了事,到底是何事?」
謝陵只道了句:「阿姐,我想見祖父。待見了祖父之後,我會一切容稟,但現下我不想說,尤其這件事情我不想讓繼母朱氏知道。」
「這是為何?阿陵,你怎可喚母親為朱氏?」謝含蘊脫口輕叱了一句,又問,「為何要避她?」
面對謝含蘊質疑的目光注視,謝陵心中苦笑,忖度了片刻,反問:「阿姐,你真覺得她對你好么?」
好啊!怎麼就不好了?
謝含蘊一時竟聽不明白謝陵話中之意,便在這時,一道鶯瀝的聲線傳來道:「我的兒,你可算平安歸來了,這五年來,你辛苦了。」
謝陵回頭,就見一頭挽凌虛髻,身披紫金纏枝鑲邊氅衣的婦人在一眾婢子的簇擁下走了過來。
這個婦人正是她的繼母朱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