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7天使的光芒
就在她說話的那段時間,聶棠十指翻飛,居然快速地編織出了一個燈籠雛形,雖然是最簡答的那種圓肚子的燈籠,可是她編得又快又齊整,一看就是專業的!
周曼芳忍不住說:「你會看風水,又會中醫,還能下廚,這還有什麼是你不會的嗎?」
聶棠放緩了手上的動作,嘴裡不緊不慢地跟她說著話:「周嬸子,只要有心去學,這個世界上就沒有什麼是學不會的。」
「你這編織竹篾子的手藝是跟老人家學的吧?」這麼熟練,光是看著,一點都不比他們周口村過去那些老手藝人要差了。
聶棠想了想,又笑了:「我是在一個很遙遠的地方學的,很早以前的事了。」
那個時候,她還沒踏上漫漫修真長途,就只是一個凡人,寄人籬下,被舅舅舅媽收養。
她會做許多家事,洗衣做飯生火縫製衣服,家裡的一些竹制器具也是她親手編的。
舅媽從小就指著她的鼻子罵她無用,家裡多一張嘴吃飯,整個家底都要被她吃窮了。
她那時候太小,不懂事,雖然不明白她為什麼會把舅舅家的家底都吃窮,但還是被唬得一愣一愣。
她覺得自己可能的確太沒用了,如果可以變得更有用一點,就不會被人嫌棄。
於是她很努力地學做了很多家事,她的一雙手從來都不是完好的,冬季長滿凍瘡,等天起暖和了,又都是各種划痕傷疤。
周曼芳以為她是小時候學會的,也許還是家裡的老人教會她的,便道:「現在的年輕人啊,真的很少有人願意坐下來編織竹器了。你真是心靈手巧。」
聶棠只是笑笑。
那隻竹編燈籠在她的手中已經有了大致的框架,就只有一些小細節還需要調整。
「周嬸子,這個村子以後都不再適合住人了。等我們出去之後,你們就得搬地方了。我是外人,有些話不好說,只得由你來說最方便。」
周曼芳直接把她那句「這村子以後都不適合住人」給忽略了過去,只抓住了後半句話:「等我們出去?你的意思是,我們能出去了?什麼時候?這是真的嗎?!」
聶棠輕輕轉動手上的竹編燈籠,用最認真嚴肅的語調回答:「對,我們能出去。再等上幾天,等我的同伴到了,他們就能放我們出去了。」
「真的?!」周曼芳忍不住再次確認,「小聶,你這、這不是在故意安慰嬸子吧?你放心,就算你說再也出不去了,我也是能接受的,但是別、別騙我啊,我會受不了的……」
「嬸子,瞧你說的,我認識你跟老闆之後,又何曾騙過你們一次呢?」聶棠莞爾一笑,提著燈籠站起身,拍了拍落在身上的竹子碎屑,「好了,不聊了,我還有好多事情要做呢。」
……
改裝越野車直接開進周口村,一路飛揚著陣陣沙土。
村子里的村民紛紛跑出家門看熱鬧。
畢竟一年到頭,除了前來支教的年輕人,也沒見過有陌生人來到他們的村子。
更不必說還是這種改裝車,底盤高、輪胎厚實,還有特別加固的防彈玻璃,就算是不懂車的也能覺得威風。
村長一聽又有人來他們這村子,還是開車進來的,眉心一跳,立刻連午覺也不睡了,就跑去一探究竟。
結果那些外來人十分囂張地把車子開到了學校門口,停下,開始往車子外面搬東西。
他揚起拐杖,嘭嘭嘭地敲擊著地面,嘶吼道:「這裡沒有什麼風景可看,就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地方,你們這些遊客怎麼來了一茬又一茬,這還有完沒完——」
村長一眼就認出了站在人群中的沈陵宜。
他對沈陵宜的印象非常深刻,又見他雙手插在口袋裡,站在學校那扇銹跡斑斑的鐵門面前,不知道正凝神注視著什麼。
「是你!」村長揮著拐杖,氣得手背上的青筋都鼓起來了,「我不是讓你們儘快離開,不要再回來?你你怎麼又來了?」
那天早上起來他就知道不好!
因為一去客房喊他們起床,監督他們搭乘大巴回去,結果這客房的門就是敞開的,家中大門上的鎖也被人給打開了,可是那三個人都不見了。
他在村子里問了一圈,所有人都說沒再看見他們三人。
村長也就安慰自己,大概他們是自己搭車離開了。
結果,現在他又回來了,不光自己回來,還帶了好幾個人,開了這麼一輛改裝車直接闖進了村子!
「村長,」沈陵宜輕輕鬆鬆地接住他迎頭揮過來的拐杖,緊緊地握在手中,「您冷靜一點!我們不是來搗亂的,也不是聽說了什麼故意來找茬的,我們可以幫忙找到那些失蹤的孩子和村民!「
村長那張黝黑蒼老的臉皺了起來,臉色難聽:「胡說八道,我們這裡根本就沒有什麼人失蹤!」
「別自欺欺人了,」沈陵宜道,「就算是瞎子也能注意你們這裡的異狀,這樣隱瞞又有什麼意義?難道你就不想找到那些失蹤的人嗎?」
他跟村長起了爭執,原本只打算做壁上觀的村民頓時忍不住了,紛紛回家拿起鋤頭柴刀圍上來。
徐臨川見這陣勢,覺得自己的頭皮都要炸裂,頭髮全部都要立起來了:「沈陵宜,那個需要冷靜的人是你才對!」
如果他真瘋到對村長動手,那他們就要被村民們圍毆了!雖然一眼掃過去,還留守在村子里的大多是老弱病殘,可他們也不能真的動手啊!
真的對普通人動手,他們都得去玄門裁決所接受處罰,最後會有什麼結果這都很難說!
「我們願意幫助你們,找到那些失蹤的孩子和村民,你身為村長,為何非要拒絕?」沈陵宜對於那些圍在他周圍,對他虎視眈眈的村民視若無睹,只抓住村長質問,「莫非,這些失蹤的人其實都是跟你有關?!」
這一下,村長憤怒得連鬍子都在顫抖了:「胡說八道!血口噴人!這跟我又有什麼關係?!」
「你說我血口噴人,我還說你做賊心虛!」沈陵宜質問道,「如果不是心虛,你為何要阻止我們?不管我們成功或是失敗,總是在想辦法,而你呢?你卻是在阻止我們營救那些孩子,說你一句居心不良都是輕的!」
村長差點就當場氣背過去,可是轉頭一看,他的心也涼了半載!
因為那些村民顯然真的把沈陵宜那污衊人的說法給聽進去了,當一個人開始放下柴刀,就有接二連三的人放下了手上的「武器」,很快,所有人都用一種不信任的目光打量著他。
村長知道大勢已去,不管他同意或是不同意,他都已經不能阻止他們,不然他就會變成沈陵宜口中的「做賊心虛」!
他氣得胸膛起伏,惡狠狠道:「好好好,大家都願意讓這些來歷不明的外人來插手管我們村子里的事情,那就讓他們管,看他們是不是能真的管出一朵花來!」
他用力一抽被沈陵宜握在手中的拐杖,可那拐杖照樣紋絲不動,他簡直氣得肺都要炸了:「放手!」
沈陵宜立刻鬆手。
他這一鬆手,村長立刻就往後蹬蹬蹬退了五六步,差點摔倒在地。
村長同意他們接手這件事,那就代表他們能夠在村子里安心地待上幾日,沒有外力阻撓,就只要專心破解謝沉淵設下的陣法,這事情便容易多了。
而那些前來看熱鬧的村民見村長都同意他們幫忙尋人了,便也紛紛散去。
他們已經想過許多辦法,但是這後果卻是:失蹤的人數還在不斷攀升。
這些外鄉人現在說得好聽,最後多半也是無計可施。
蘇源景把自己的背包從車上小心翼翼地搬下來,這才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沈陵宜,用一種彷彿看到他肩膀上又突然長出一個腦袋的怪異目光。
他最後搖搖頭,嘆息:「這好的不學,卻把聶棠的借刀殺人、禍水東引學去了十成。」
他望著籠罩在村子上方的灰色薄霧,輕聲自語:「我希望你能撐住,不要辜負你爸……還有我的期待。」
……
當夜色降臨在這個閉塞的時空,宛若濃重的墨色倒灌進這個世界,把所有的灰白地帶填充成水墨色,讓黑暗籠罩這片土地。
而夜晚,則是傀儡們的狂歡之夜。
周冬青步履僵硬地來到操場,卻發覺聶棠比他到得還要早。
他忍不住哼了一聲,揚起脖子,說道:「今晚你又要玩什麼花樣?如果想不出新奇的了,那就得聽我的。」
他當時被聶棠說蒙了,也說得煩了,暈暈乎乎就接受了她所謂的「遊戲規則」,可是回過頭靜下來一想,又覺得不好,他這分明是被聶棠給哄騙了!
她這個大忽悠!
他發誓他今晚絕對不會再被她幾句話說暈,也不會被一顆巧克力就打發走!
聶棠笑著從身後取出了一隻紙糊的燈籠,這燈籠很簡陋,就只用一層薄薄的桃花紙糊著。
周冬青指著那隻燈籠驚叫道:「你問我要竹篾子是為了做燈籠?!」
「是啊,不過我手藝不好,就只能做到這個地步。」聶棠彎下腰,笑意盈盈地望著他,「你連竹篾子都會削,一定是比我厲害的,對不對?」
周冬青把雙手背在身後,嘴硬道:「那是當然,我爺爺可是周口村最厲害的工匠,從前縣城裡的人都會請我爺爺給他們編竹器。這方圓百里,絕對是我爺爺的手藝最好!」
聶棠提起燈籠,在他面前晃了晃,滿臉哀愁:「可是你看,這燈籠一點都不好看,就好像少了一點什麼似的……」
「你這笨蛋!」周冬青粗聲粗氣地回答,「一隻白紙糊的燈籠怎麼可能好看?好歹還要在桃花紙上畫上畫兒吧?」
聶棠就等著他這句話。
她也顧不得臟,就在操場上盤膝坐下,她把背包放在身邊,從裡面取出符筆和硃砂液:「讓我來想想,到底要畫些什麼才好。」
她只思忖了片刻,就有了主意。
她又從上衣口袋裡取出了一張符紙,隨手在上面畫了幾筆,那張符紙很快就在她手上灰飛煙滅,化作一隻只撲扇著發光翅膀的蝴蝶。
蝴蝶如影隨形地圍繞在他們兩人身邊,翩躚起舞,散發著柔和的淡黃色光暈。
周冬青也學著聶棠的樣子,盤膝坐在她身邊,揚起頭望著那些在他們頭頂不斷飛舞的蝴蝶,好奇地問:「這是什麼東西?」
他說話的聲音很輕,似乎害怕自己發出的聲音稍許大一些,就會把這些可愛又美麗的精靈嚇跑。
聶棠握著符筆,在桃花紙上一筆一筆勾勒著線條,一邊輕聲回答他:「這叫光衍符。它會發光,還會變幻出各種形態。」
她話音剛落,原本在頭頂翩翩起舞的蝴蝶突然變了,變成了一隻又一隻散發著幽幽金光的、胖乎乎的小翅膀。
「它還會變形嗎?」周冬青那雙黑嗔嗔的眸子映出了那一簇簇的金色光暈,宛若黑夜中的火樹銀花。
他試探地伸出手,去抓那些小翅膀,可是當他就要抓住那些調皮撲騰的小翅膀的時候,它又會從他的指縫間溜走。
聶棠雖然一直都沒抬起頭來,可還是能夠感覺到他的動作,她柔聲道:「它不光會變形,還會感受到你對它的好惡。」
周冬青突然跳了起來,用力捉住了一隻小翅膀,咯咯笑道:「我終於捉住你了!」
可是就在下一秒,那被他抓在手中的小翅膀突然消散了,就在他的掌心變成點點金色的光斑,消散於無形。
聶棠溫和地說:「當你對它產生惡意的時候,它就會逃走。可是如果你真心喜歡它,想跟它做朋友,它也會對你報以真心。」
周冬青用力跺腳:「我不需要什麼真心!我就只想要抓住它而已!我就不信我捉不到!」
他用力朝著前方撲去,原本在那裡飛舞的小翅膀就像受到了驚嚇,呼啦一聲散開。
他在後面追,而翅膀們就在前面逃,它們帶著他在操場上兜了一圈又一圈,突然噗通一聲,周冬青的一條腿從他身體上飛了出去,他一個重心不穩,順勢滾倒在操場上。
而那些翅膀,它們在他摔倒的那一刻,就靜止在半空中,彷彿在期待他重新站起來,繼續跟它們玩之前那場未完的追逐遊戲。
聶棠正好也畫完最後一筆,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她站起身,撣了撣身上沾到的灰塵,提著那盞畫好的燈籠,準確地找到他掉下來的那條腿,然後把腿重新接回他的身上。
周冬青仰躺在操場上,一直一直注視著頭頂那片金色的小翅膀,輕聲問:「姐姐,你說,天使是不是就長成這個樣子呢?」
他所知的知識太貧瘠,只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一種可愛又善良的名叫「天使」的東西。
他只看過一本很破的、還缺了好幾頁的童話書,書上說,天使都是金光閃閃的,還會飛,所以,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吧?
童話書上,天使都會親吻那個最善良最乖的小孩。
可是從來都沒有人願意出現在他面前,親吻他的臉頰。
大概是他太不聽話了,所以他的母親才會捲走了家裡僅有錢財,把他一個人丟在那個破敗的家中。
而他唯一相依為命的爺爺,卻因為要修繕那間破敗的房子,最後從屋頂上摔下來,在臨死前飽受痛苦。
那金光閃閃的、漂亮的天使怎麼可能會願意跟他這種壞小孩玩呢?
聶棠在他面前晃動那隻完工了的燈籠,每晃動一次,就有無數金色的光點飛進她的燈籠里,一點點地用光暈充滿這隻用輕薄桃花紙糊成的燈籠,也在這片水墨般沉靜的黑暗中填充進一點又一點的亮色。
那是黑暗中唯一的亮色,唯一的光。
聶棠把燈籠遞到他的眼前,微笑道:「來,這是天使送給你的。」
周冬青一個鯉魚打挺跳了起來,他的腿才剛剛接上,走起路還有點不靈便,一瘸一拐的。
他珍稀地捧著這隻燈籠,眼巴巴地望著裡面不斷溢出來的燦爛金光,彆扭道:「這不是天使給我的,是你給的。你是想說自己是天使嗎?」
聶棠側過頭,凝視著他那被柔光映照著的側臉,他臉頰上的青黑色斑點比她最開始看到的還要更加清晰了。
她輕聲道:「不,我當然不是天使,我是魔鬼啊。」
只是魔鬼。
可是這個世上的守則便是如此殘酷。只有身處極暗才能懂得光明,只有坐擁光明才能吸引黑暗。
魔鬼永遠是最懂同類的,也只有魔鬼才能制服魔鬼。
周冬青抬起頭,朝她做了個齜牙咧嘴的表情,露出了他嘴裡的獠牙,驕傲地說:「看到我的牙了嗎?害怕嗎?」
聶棠被他給逗笑了,輕柔地笑了好一會兒,才回答:「我聽人說,你是學校里的小霸王,那你會罩著我嗎?」
周冬青提起燈籠,只見他頭頂那些靜止不動的小翅膀突然成群結隊地飛了下來,圍繞在他身邊打轉,還有些調皮的乾脆地蹲在他的頭頂,他的整個腦袋都在這黑夜中閃閃發光了。
就算沒有這些亮光,他還是能夠清晰地看見桃花紙上的畫:一個老態龍鐘的老人佝僂著背,坐在一張小板凳上,埋頭編織竹篾。老人的身邊,擺放著各種各樣的竹器,米篩、雞籠、竹筐……還有一盞跟他手上這盞一模一樣的圓肚子竹編燈籠。
他轉過半個燈籠,只見這半面的桃花紙上畫著一個男人,身板筆挺,眉目硬挺,穿著筆挺的制服,肩膀上還戴著肩章。
如果他有機會成年,那麼一定會長成畫上那個樣子。
只可惜,他再也不會有長大的機會了,他也再也不可能衣錦還鄉,在興沖沖跑進家門的那一刻看見爺爺彎腰弓背、用他那雙蒼老得像樹皮的大手編織竹器。
周冬青看著看著,只覺得眼眶發熱,可是不管他的胸腔中涌動過多麼熱烈的感情,他還是喪失了心跳和流淚的能力。
他抬起起了毛邊的袖子,狠狠地擦過眼角,擦去那根本不曾存在過的淚痕,袖口的一顆銅扣在他的眼角划拉出一道泛白的傷口,他卻渾然未覺:「好的,姐姐,以後我罩著你!你在這裡待一天,我就罩著你一天!我說話算話,絕不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