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沉香台夜談(上)
表面上都是順服的。即使曾經各為其主,沒有在兩年前被處死、也沒有殉主或逃亡、如今還能站在朝堂上的人,多少都表了忠心。新君的登基之路大家有目共睹,競庭歌也仍然站在他旁邊,真心臣服的過往敵人,不是沒有。
但肅王健在。壽王的瘋癲不知有幾分真。無論慕容峋還是競庭歌,都認為這朝堂上至少有一半人,還沒徹底收心。
「你住在宮裡,他們本就非議頗多,我說你一個女子,獨自在宮外開府不妥,且在宮裡我有事找你也方便,才勉強應付下來。如今你全然不露面——」即使這麼坐著,他仍是身姿挺拔,氣宇軒昂,左肘支在龍紋扶手上,很是瀟洒,「不參與朝堂議事,你讓他們怎麼想?」
「怎麼想?」
「他們說,」慕容峋本是蔚國這一代皇子中性子最張揚的一位,此刻卻顯得頗沉穩,只聽他清一清嗓子道:「我留你在宮裡謀事是假,金屋藏嬌才是真。」
最後半句話出口,他不著痕迹掃她一眼。
競庭歌聽罷卻沒什麼反應,坦坦然道:「首先,我是謀士,並非朝臣。自古謀士皆幕僚,既是幕僚,自然站在帷幕之後。其次,整個蔚國都知道我住在宮裡,你藏的哪門子嬌?若你真有此心,這后位、夫人位都空著,隨便給我一個名頭便可,還用以謀士的名義藏?」
慕容峋正欲接話,卻聽得她繼續道:「不過這種話你從哪裡聽來的?他們總不至於早朝時候說這個。」
「蒼梧就這麼大,朝堂上就這麼些人,這世間傳得最快的,不是軍令,而是流言。這話是你說的。而且,」未免被她搶白,他換一口氣緊接著道:「其一,大部分謀士在主上成為君王后,都做了朝臣,你至今仍以謀士的身份呆在我身邊,一是因為青川歷史上沒有女子為朝臣的先例,二也是因為你不願意;其二,不是我不給你後宮封號,你一腔抱負要實現,一身本事待施展,入了後宮便不能再問前朝事,你願意嗎?」
「當然不願意。」
類似的對話,變著方式說,不知發生過多少回。慕容峋早已習慣,根本不會失望,卻還是莫名覺得有些,失望。他沉默片刻道:
「競庭歌,你要什麼?」
競庭歌一直在邊看面前那尊巨大的方盤邊跟他講話,此時聽他語氣變沉,說的話也自相矛盾,明明剛替她說完了抱負本事之類的話,一副瞭然於胸的架勢,又來問什麼?
「慕容峋,你發什麼瘋?」
他盯著她,眸色變深:「難道你不嫁人?」
競庭歌無語:「這個不是你該操心的,你也操心不了。這天底下我誰都能嫁,唯獨不能嫁你們這些坐在龍椅上的人。」原因很簡單,剛慕容峋自己說了,後宮不問前朝事,如果連這個先例都開了,他這個君王也不用做了。
有時候他會想,難道這便是代價?當年她若不來蒼梧,自己未必能力挽狂瀾取得最終勝利;可一旦登上君位——
她對自己的人生有如此強大的信念,強大到可以不顧一個女子最在意的歸宿問題。這是他沒有料到的。
可像她這樣的女子,不嫁他還能嫁誰呢?
自崇和元年,蔚國重歸安寧,他便有意無意跟她提起這類話題,意思很明顯。競庭歌心裡清楚,但兩年前她十八歲,還不太知道如何應對這種局面,便總是東拉西扯,糊弄過去。以至於慕容峋每次都說得點到即止。
今晚她居然非常明確地回答了,好吧,是拒絕了。他反而心裡有了底,打算認真跟她講講道理。
「你師姐不是照樣嫁了顧星朗?憑是如何厲害的人物,一個女子,總要嫁人。」
「她那是——」競庭歌突然停下,一直釘在山河盤上的目光終於偏轉過來,盯向他:「你今夜啰啰嗦嗦說了這許多,其實是想套我的話?」
慕容峋氣短:「你們蓬溪山的人心眼兒怎麼這麼多?」
競庭歌大有些不以為忤反以為榮的意思:「心眼兒不多如何陪你步步為營走到今天?再者,『你們蓬溪山』,另外兩位你見過嗎?以偏概全,如此不嚴謹。再再者,誰說女子一定要嫁人?老師便終身未嫁,照樣名滿天下,且註定要名垂青史。」
慕容峋倒吸一口涼氣:「你是打算效仿惢姬大人?」
「人生是我自己的,我並不打算效仿誰。而且老師一身本事卻不用,我覺得很可惜。我是孤兒,若不是被老師帶去蓬溪山學了一身本事,此刻不知道淪落在哪裡,因為這身皮囊,被賣到青樓都不一定。但老天爺給了機會,我便得對得起這份運氣。老師沒能讓天下人見識的好本事,我便要將它物盡其用,也算還了這份大恩。」
競庭歌十五歲入蒼梧,彼時慕容峋十八歲,也算半個少年相知。加之又一路並肩作戰,攜手趟過帝王家奪嫡的腥風血雨,可說是見證了彼此成長。尤其慕容峋長她三歲,親見她如何從慧黠無雙的少女一天天心智更成熟,思慮更周詳,到如今氣度非凡,走路都帶風。
所以他完全懂這段話,以及它毋庸置疑的合理性。雖然這是她第一次坦誠心事。
他出生便是皇子,母親貴為夫人,起點很高,沒有經歷過她幼年時那種人世風霜,所以儘管能理解這熊熊燃燒的抱負心,終歸還是覺得,對女子而言,好前途不如好歸宿。或者說,好歸宿就是最好的前途。最重要的是,他希望她的歸宿是他。
「你師姐也學了一身本事,卻不像你這般偏執。」
「整個大陸都知道她去霽都不是為了嫁人,你倒——」她話鋒一轉:「還說不是來套話,三兩句不離這件事。」
慕容峋無語至極:「就算她不是去嫁人,終歸封了夫人,便是顧星朗的人。難道她日後還能全身而退,假裝這件事沒發生過?」
「我承認,我功利心比她重。這一點,她比較像老師。只是老師對她未免狠了些,說嫁就嫁,一個見都沒見過、從天而降的夫君。」她望向極遠處,夜色如潑墨,襯得天上星子如夜明珠般璀璨。這樣的夜晚,那丫頭一定無比用功,眼睛都快看瞎了吧。只不知霽都是否也是這樣的好天氣。
「她比你想得通。顧星朗長了一張能惹盡天下桃花的臉,又有一副好腦子,還坐在祁國的龍椅上,怎麼看都不虧,有何嫁不得?」
競庭歌秀眉微挑:「她入宮之前,四夫人之位上已經坐了三個,和三個女人分享夫君,以後可能還有更多鶯鶯燕燕。這叫不虧?我若是她,決不答應,便是師命也不從。」
慕容峋眸中一道精光閃過,瞬間而逝:「所以是師命,不是君命?」
競庭歌說了半天話,正拿起紫玉杯喝水,一口茶差點沒噴出來,轉臉瞪著他。
慕容峋趕緊解釋:「真的不是套你話。師命兩個字都出來了,還不能問一句?」
競庭歌囫圇吞下茶,放下杯子,氣鼓鼓道:「我自第一天便說過,出謀劃策是謀士本分,我既來了,必定知無不言,畢竟你成便是我成。但蓬溪山的事情,我奉了師命,不會多說一個字。」
慕容峋也正色起來:「若只是你師門的事,我自然不會問。但阮雪音入了祁宮,她又是崟國公主,即便外界都說她與崟君父女感情淡薄,畢竟是血濃於水,惢姬大人沒有傾向,她也完全沒有嗎?她真的不會幫崟國?」
「你既然覺得她是去為崟君做事,那便這麼覺得好了,反正大家都這麼覺得。又來問我做什麼。」
「因為每次說起這件事,你的表情都讓我覺得,不是。」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如果是,當然最好。祁國自顧星朗即位,以雷霆速度從封亭關血戰中恢復過來,如今越發難以撼動。你師姐如果願意幫崟君,自然是一枚利器,哪怕動不得祁國根基,至少能有些影響,就是牽動一些顧星朗的精力、注意力也是好的。」他看向她適才看的方向,彷彿能一眼望到霽都,「如果不是,我自然失望。但我也很好奇,如果她只是奉師命,惢姬想做什麼?」
「你說不會問蓬溪山的事,說來講去,還是要問。老師想做什麼,與你何干?」
「競庭歌,你現在是哪國謀士?」
競庭歌心想這人魔怔了,明明平時腦子也算夠用。她嘆一口氣:「你既知道我是幫你的,我都不擔心,你緊張什麼?退一步講,就算她不幫崟君,也不至於幫顧星朗,老師從未偏幫過誰,更何況是鼎盛的祁國?這件事無論怎麼看,哪怕於你無益,至少無損,你何必得失心這麼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