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沉香台夜談(下)
蔚國的五月末尚是春天,待夜深些,涼氣便升上來。晚風吹起沉香台上一玄色一紫色兩道衣袍,兩個人就那麼泰然坐著,誰也不知道他們說了些什麼,怎麼有那麼多話可以說。也基本沒人知道,私下裡他們仍以你我相稱,還像慕容峋未登基時一樣,沒有君臣,更像摯友,或許也有幾分像戀人。
這個畫面在蒼梧城持續了很多年,直至很久以後,還留在皇宮內值夜兵士的記憶里,以及大街上巡夜更夫的記憶里。以至於後世那些畫工、畫師在畫沉香台的時候,總忍不住畫上一玄一紫兩道身影,彷彿後來的幾百年都再沒人上去過,又彷彿從始至終就只有他們兩個人,夜色里看著青川大陸靜謐的山河,地老天荒。
那時他們太年輕,只盼著命運的輪盤快些轉起來。要很久之後才會明白,能這樣靜靜坐著,便很好。
競庭歌這番話已經說得足夠明確,再聽不懂就真的丟臉了。「可惜了。還以為你師姐入霽都,是這場大風的青苹之末。」
競庭歌看他一眼:「大祁強盛了百年,不是那麼容易的。你要有耐心。」
「我還是很想知道,」他也看向她,目光沉沉,「為什麼是我?」
競庭歌長吁一口氣,這是她最懶得一再討論的問題。「我不是說過了嗎?要成就功名,自然得幫扶勢弱一方,我若去祁國做謀士,誰會認為大祁盛世是我的功勞?」
「但要動天下版圖,必定引發戰爭,帶來百姓傷亡,惢姬大人倒贊同?」慕容峋望進深不見底的夜色,徐徐道。
此前他從未這樣問過,今日竟起了這份思慮,她倒沒想到。
這個問題,當年自己要下山,阮雪音那丫頭也問過老師。
「老師說,她希望有生之年能看到青川大一統。」她猶豫片刻,決定回答,終歸答案不影響蓬溪山的立場,「四國林立的天下太平不是真太平,戰事始終會發生。長痛不如短痛,一時爭鬥,換千秋安寧。」
「這便是惢姬培養你們的原因?讓兩個女子,來攪動這場天下風雲?她自己為什麼不動手?」
「我不覺得這是老師的意圖。下山入蒼梧,是我自己提出來的;我師姐去霽都,是崟君親自上山求的。如果我們倆都此生深居蓬溪山,相信她也不會說什麼。老師不參與這大陸上的爭鬥,是性格使然;而收學生,是為了一身本事不至失傳,這兩樣神器,能後繼有人。」
「那為何不直接支持祁國?要天下一統,直接幫最強一方,不是最快、最穩妥?」
「如果沒有封亭關血戰,祁國到這一朝,確實可以考慮一統天下了。」她拿起另一個紫玉杯斟滿茶遞給他,「當年顧夜城立祁國,本就佔了宇文家打下的深厚基礎,顧氏也確實堪稱天選之族,連續三朝出明君,到定宗陛下後期,國力、兵力已儲備到相當有把握的程度。誰知發生了封亭關的事,不僅損耗了國力,還折了儲君。」
慕容峋緩緩飲完杯中茶,方說道:「確實是天選之族。折了眼看要開啟空前盛世的顧星磊,居然還有個顧星朗。都說顧星朗雖謀略過人,卻不如顧星磊有帝王氣,這些年下來,我看他倒並不輸他兄長。」
「兩位嫡子都出色至此,定宗陛下當真好福氣。偏其餘幾位,不是閑散王爺,就是年紀太小,顧星朗沒遇到任何奪嫡阻滯,就這麼即位了。加上紀桓幫扶,祁國那時候竟紋絲未亂。」她也有些感慨,幽幽道:「每每想起這段經過,就覺得大祁的氣數,至少還能盛上百年。」
這話聽著略扎心,也完全沒有解答他的問題,慕容峋眉頭微蹙:「所以呢?」
競庭歌聽他語氣微異,意識到自己這番話說得有些長他人志氣,緩聲道:「但老師說顧星朗野心不足,雖有帝王之才,卻沒有一統天下之心。」
「這是曜星幛上看出來的?」
「也許吧。這方面我師姐比較清楚。」她撇撇嘴,「但其實瞧也瞧得出來。他這六年來恢復國力卓有成效,甚至又有提升,對其餘三國的制衡防範也做得極好,可行事風格實在太過溫和,不是殺伐決斷的料。前年祁國水災,為最大程度減少百姓傷亡,他竟然出動了羽林軍,所謂愛民如子,也不過如此吧。這樣的人,你讓他不顧蒼生性命,發動戰爭,怎麼看都太勉強。」
「照你這麼說,他是一等一的仁君,若他日哪國為爭天下發動戰爭,豈非成了不義之師?」
「這是兩碼事。老師的觀點我很贊同,長痛不如短痛。他若想不通這個道理,或者不願意踐行,是他格局不夠大、目光不夠長遠。那便由更能勝任的人來做這青川之主。」
「我默認你來蒼梧,是認為我可以。」
競庭歌望向他,嘴角勾起一抹笑:「不錯。」
「四國之中,蔚國最弱。」
「現在弱,不代表以後弱。」
「如果真如坊間猜測,惢姬大人跟阮氏一族有過節,你不選崟國,也在情理之中。那白國呢?」
競庭歌思考著如何回答這個問題,突然想起阮雪音的一個理論,放在這裡倒合適:「我師姐曾說,這世上最終推動事件、走勢,甚至決定歷史的,不在一時之勢,而只在人。如果這個人足夠強,絕境也能被逆轉,甚至改寫天下勢;若人不對,再好的勢也有耗盡那天。她讀史比我多,這些事情上,我是信她的。」
「這麼說,你是沒瞧上崟、白二君?」
競庭歌幾乎要翻白眼:「那兩位已年過五旬,雖說對於帝王而言,五旬也不算高齡,但坐在那個位置上幾十年也沒幹出什麼名堂來,之後還有指望嗎?且白國自端獻太子夭折,至今未再立儲,我冷眼瞧著,怕是也沒有好苗子;至於崟國那位皇太子,」她小嘴一撇,「你覺得呢?」
崟國皇二子阮佶,是嫡是長,早早便立了太子。據聞太子殿下幼年時也聰慧,雖算不得天分卓絕,好好教導,日後即位為君,也是不成問題的。誰知小太子八歲時大病了一場,病癒後腦子竟大不如前,不至於痴傻,但總比常人遲鈍些。崟君子嗣緣薄,總共兩個兒子,剩下一位皇五子,向來不受待見,到什麼程度呢?崟君寧願留著愚鈍的現太子,也至今沒有易儲。
慕容峋當然明白她意思:「饒是這樣,崟君還一心要爭這天下,也不知真的爭到手,由誰來繼承。」
「崟國的事,總是這麼古怪,連老師對阮氏的態度都讓人看不懂。誰知道呢,或許正因為可能後繼無人,他才一心要在有生之年完成阮氏夙願。爭過來再說,萬一還能老來得子呢?」競庭歌聳聳肩,仍像五年前剛來時那樣,突如其來的可愛。
慕容峋忍不住嘴角上揚,想抬手摸摸她的頭,到底忍住了。
「但你還是沒有回答,為什麼是我。比崟君幸運,我父君的幾個兒子都算不錯,慕容嶙的聲望甚至在我之上。」
競庭歌正要回答,突然一怔,似乎想起來什麼事。片刻后她擺擺手:「你每天需要知道的事情太多,無關緊要的就不要問了。白費腦子。」說罷她望向遠處的夜空,還下意識探了探脖子,不知在看什麼。
慕容峋氣悶,心想你隨便誇我兩句也好啊,比如慕容嶙只是徒有虛名,你才是真正強的那個之類的。
「君上,已近子時,是否擺駕回去?」詢問聲自沉香台自上往下第三級階梯響起來。
慕容峋沒答話,還想說什麼,卻聽競庭歌道:「君上趕緊回去歇著吧,微臣是不用早起的人,您可得保重龍體。」
確實太晚了。他收回疑問和某些情緒,站起身來。不得不說慕容峋雖稱不上美男子,倒也算英俊,最重要是英氣傑濟,一個人站在那裡便有千軍萬馬之勢,就像蒼梧城中無處不在的那些白樺樹。
五年過去了,他還是那時的樣子,像極了傳奇里的蓋世英雄。
競庭歌有些滿意,臉上漾出她自己都未察覺的,得意的笑。到底一身好武藝,便是智謀不如顧星朗,青川尚武,終歸還得馬背上奪天下。
慕容峋被她看得渾身發毛,佯咳一聲道:「你也早些回去。你是用山河盤的,又不是曜星幛,天天挨到大夜裡做什麼。」
競庭歌心想要不是你問題這麼多啰嗦到現在,我早就回去了。
霍企就在近處,她不會把這種話講出來。但其實在霍企看來,他們倆在他面前恢復君臣稱謂完全沒有必要,五年前競庭歌來的時候,他就在慕容峋身邊伺候。這兩個人素日里如何相處,他應該是天底下最清楚的第三人。
他手裡拿著玄色大氅,待慕容峋走近,便要為他披上。慕容峋卻將衣服接了過來,又折返回去,走到競庭歌身後,抬手似要為她披上。只一瞬,他便換了動作,將大氅放到自己適才坐的那張龍紋椅上,很隨意道:「回去時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