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兩心懸
次日午後,阮雪音步入挽瀾殿寢殿時,顧星朗正坐在窗下的棋桌邊看書。
「君上萬安。」
顧星朗聞聲抬頭。他面色有些蒼白,比之前略消瘦些,眼眸卻依舊明亮如星。
「來了。」
陳述句。
他似乎從來不為任何人、任何事困擾,永遠那麼平靜。哪怕莫名其妙病了,莫名其妙被阮雪音救了,醒來看到她,仍然沒什麼多餘情緒。
懷疑,警惕,疑惑,不安,好奇。都沒有。
那種狀態就是:我病了,你醫治了我。好的。
這樣很好。
阮雪音收回思緒,也平靜答道:
「是。」
顧星朗打量她片刻:
「什麼都沒帶?」
「該帶的都帶了。未免顯眼,沒有帶箱子。」
顧星朗點點頭:「現在開始嗎?」
「好。」
到床邊,顧星朗退下單衣,很自然問道:「還是趴著?」
阮雪音看了看他完全露出的後背,那些紅疹淡了些。
然後她意識到哪裡不對。
第一,他醒著。
第二,殿內只有他和她兩個人,連滌硯都不在。
她突然有些慌,半晌沒說話。顧星朗等半天無人答應,覺得奇怪,迴轉身看她呆在跟前,臉頰似有些紅。
「怎麼了?」
一語驚醒呆鵝,阮雪音回神看向他。
這一看非同小可,幾乎在一瞬間她背轉過身去。
「是。請君上躺下,背朝我。」
她說得很快,語氣聽上去倒還平穩,兩頰卻已經燒起來。
顧星朗這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是了,他已經退了上衣,適才背對時還好,一旦轉過去——
她還只是個姑娘家,自然窘迫。
他有些好笑,心想這真是前所未有的帝妃關係。又想到她向來淡定,此刻慌亂倒是有趣。
「好了。開始吧。」
阮雪音聞聲,小心翼翼轉回去,見他已經乖乖趴下,頭側向外面。
她平復心緒,穩定腳步走過去,從袖中拿出一紅瓶一青瓶,放在床邊小几上。
「今日我醒著,怕你不自在,便沒讓滌硯進來。」
「嗯。」
她心跳仍有些快,隨口應了,然後意識到他說的是「我」,不是「朕」。
「可能會有刺痛感,君上且忍一忍。」
「無妨。」
雖是盛夏,他的背卻有些涼,想來是退了燒,人卻仍虛弱的緣故。
她的手非常軟,落在背上有種白糖糕的觸感。很奇怪,他從未用手拿過白糖糕,都是用箸夾起來吃,此時腦中卻出現這種比喻。
那雙手逐漸向下移動,每到一處特定位置便會發力。他知道那些都是穴位,但到底是女子,雖然能感覺出她非常用力,對他來說力道還是太輕。以至於他越來越有種掉入白糖糕堆兒里的錯覺。
手法開始變化。時而是手掌,時而是手指,有時候是十指,有時候只有六指。
顧星朗漸漸覺得燥熱,不知是因為氣溫太高,還是那些膏藥被皮膚吸收,開始在體內流動的緣故。
「只用背部上藥便可?」實在有些熱,他覺得血液都竄至大腦,決定講話緩解一下。
「是。背部經絡眾多,只要手法準確,藥效可達全身。且我若猜得不錯,君上背部的紅疹應當是最多的。」
「你果然很了解這個病。」
阮雪音沉默。
顧星朗昨日醒來,已經聽滌硯複述事情始末,知她不會說,也不意外。
一炷香時間過去,阮雪音收回手。
「好了。」
她走到已經備好的一盆清水邊洗手,再轉身時顧星朗已經穿上單衣。
「還要喝葯?」
阮雪音點頭,心想滌硯倒是把一切都彙報得很清楚,不愧是最得力親信。
「我聽說,昨日是先喝葯再上藥。」
阮雪音平靜道:「昨日情況危急,必須先內服以穩住病勢。君上既已經醒了,用藥順序便不那麼講究。」
顧星朗看一眼兩丈外那張楓木圓桌:「壺裡的水先前是剛燒好的,此刻應該溫度正好。」
阮雪音依言走過去,見昨日用的那個白瓷小碗並小匙也在。倒上水,端過來,又從床邊小几上拿起紅瓷瓶將棕色粉末倒進去。
仍然是非常精準的三下。
「原來惢姬大人還通醫術。」他不動聲色瞧著她動作,隨口說道。
阮雪音抬頭看著他道:「君上便認定我的醫術是老師教的?」
「你四歲入蓬溪山,難道會有別人教你?」
阮雪音沉默。
「還是說,你父君身邊還有當年東宮葯園的舊人?」
阮雪音驀地抬眼,幾乎脫口而出:「東宮葯園這四個字,很久沒聽人說過了。」
「聽說你熟讀青川三百年歷史。我也是。讀史的人,怎會對東宮葯園案不感興趣?」
「那個地方畢竟已經不在了。跟它有關的人也都不在了。」
「書上是這麼寫的。」
阮雪音微微挑眉:「君上另有看法?」
「文字是會騙人的。那些被人寫在紙上的東西,很難盡信。」
「有關此事的記載太少。但我曾找到當年運送那幾人屍首的人,一共四位,全部埋在了屺山附近的亂葬崗。」
她發現自己很難不對他說出些什麼。因為跟其他人不一樣,他每句話都太合她思維邏輯,讓她不由自主接下去。
就像棋逢對手,對方落子精妙,你總忍不住接招。
「當年打理東宮葯園的人是不是總共四位,其實沒人知道。」
「我四歲便離開崟宮,每年最多回去兩次。你們在崟宮的人,應該比我清楚。」
顧星朗饒有興味看著她:「哦?你見過他們?」
「他們?聽起來人不少。」
顧星朗笑笑,並不回答。
「既然定宗陛下當年安插在崟宮的耳目眾多,這件事情,想必比我更有線索。」
顧星朗嘆一口氣:「饒是如此,東宮葯園案,還是避過了所有人的耳目。三百年來最令人好奇的懸案。」
「比封亭關的案子還讓人好奇?」
顧星朗挑眉,靜靜看著她。
阮雪音也看著他。
「這件事,我該謝你。」
「君上該謝我的不止這一件。」
她說著,輕晃一下手中藥碗。
「這件事,我也該謝你。可以喝了嗎?」
阮雪音心想等你痊癒了再談也罷,便用小匙舀起一勺準備送至他嘴邊,手到半空卻見他表情有些,愕然。
她這才意識到自己這樣給他喂葯,似乎顯得太熟了些。可昨天便是如此,只是他當時昏睡著。
她再次有些臉熱,將小匙放回碗里道:「請君上——」
便要將碗遞過去示意他自己喝,抬眼卻見他微微張了嘴,表情已恢復平靜,理所當然望著她。
阮雪音怔愣片刻,腦中一些沒有實質內容的念頭互相撞了幾下——似乎也沒什麼。
於是再次拿起小匙舀一勺喂至他嘴邊,對方張嘴喝下。
沒人再說話,殿內很安靜,人也很安靜,只有抬手喂葯和張嘴喝葯的動作在攪動空氣。
滌硯估摸時間差不多,步入內殿。走到第三階時遠遠看到這幅畫面,下意識便往外退,一邊退又覺得自己莫名其妙:
有什麼可退的?佩夫人而已,又不是其他三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