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二十一章 漩渦
鳴鑾殿修繕之後,較從前更為華麗壯闊,阮雪音一直覺得,這是顧星朗內心某些改變的開始。
因她這幾日都宿在挽瀾殿,他夜裡也在鳴鑾殿處理政事,自是為不讓她聽見任何事。
高大殿門外禁衛的數目顯著增多,且都是生面孔,見她來,齊齊拜,統領之人便進去通稟。
私底下阮雪音進出這宮裡大部分殿宇都是無須通稟的,包括鳴鑾殿,顯然這些人不諳此規矩,她也不為難他們,站在門檻外等。
滌硯很快出來,迎她進去,「君上還在等一個奏報,就快回挽瀾殿了,殿下何須跑這一趟。」
阮雪音跟著他往偏殿走,「正巧送完寧王出宮,路過,就來看看。」
顧星朗伏案在闊大偏殿深處,通身玉白被明光耀得格外璀璨,臉卻因半埋著顯得晦暗,莫名教人膽寒,不敢隨便出聲。
滌硯就張了張嘴,卻沒吐出半個字來。阮雪音自上前拜,「君上萬安。」
顧星朗方抬眼,第一瞬依然面如寒霜,看見她的臉和眼,方消減霜意,露出微笑,「接我來了?」
阮雪音也笑,「是。看完長姐,送完七哥,不想獨自回去,乾脆來等你一起。」
「快了。你去那頭偏殿坐會兒,吃點東西,我這頭結束了,便來尋你。」
「臣妾有事想稟。」阮雪音這般說,餘光掃滌硯。
顧星朗很不顯地蹙了下眉,示意滌硯退。
「何事需要在這裡稟?」
若非政事,大可以遲些回挽瀾殿說;鳴鑾殿稟事,多半是政事,而兩人之間有言在先。
「君上近來在舉國抓人?」她有意沒用誅殺之詞。
那張臉,埋著頭時晦暗,抬起來又太亮了。阮雪音依然有些看不清他神情,分明夜夜同寢,此刻卻覺陌生。
「朕以為那日已經約定得很清楚。」
「君上不可。」阮雪音飛快道,跪下行了個大禮,「事態至此,確實不能輕易了結,但百姓家所謂證據,許多都是栽贓,此一項,淳風甚至在城中當著朝野上下明言過。公主都曉得的道理,國君卻置若罔聞,以此為準則論罪量刑,豈非草菅人命?」
「放肆。」
草菅人命四字是用得重了。「臣妾失儀。但——」
「你先回去。」顧星朗低頭不再看她。
這時候是不能鬧的,尤其是自己,無論如何得站在他這側。阮雪音想著夜裡回去枕邊再言,或許說得通些,也不執拗,再次行禮,轉身出去。
未走遠,聽見他喚滌硯。
「去查,誰對皇后說了什麼,查出來,依令處置。」
「是。敢問君上,依令的意思——」
「傳令時你不在?」
「是,是,臣明白,這便去辦。」
阮雪音聽在耳中,只覺手腳發涼。滌硯的腳步聲近,見她還沒走出去,待要引路,阮雪音問:
「依令處置,是如何處置?」
其實宮門內那兩名兵士已經告訴她了,她卻非要再確認一遍。
滌硯面露難色,「殿下——」
阮雪音返身便往偏殿去。
「殿下!」滌硯急得大喊,又不能上手攔,原地直拍大腿,「哎喲!」
「就因為他們告訴了我,你便要取他們性命?」她這次沒有行禮,直衝入偏殿,人沒站穩話已脫口。
顧星朗也沒立時抬頭,保持伏案姿態,握筆的手卻驟緊。
「這是君令。」半晌回答,仍不抬頭,語氣還算平靜。
「這是謬誤!」
「你放肆!」他終於壓不住火,揚手將湖筆扔出,墨汁四濺,筆杆子翻滾著到了阮雪音腳下。
阮雪音就那麼看著他。
他亦沉沉看她,一字一句道:「我經歷了什麼,你比誰都清楚。如今為何這般行事,你也清楚。在挽瀾殿,連你自己都是這麼諫言的。」
天子威權須被重固,所以君令不可違——無論向她進言的兵士是否罪不至死,他們違逆了主君旨意,便是藐視皇權——放在從前,或許不會被認定得這樣重,但此時非彼時,要將已有些「被歪曲」的規矩扳回來,手段必須強硬。
這是以儆效尤。
阮雪音確實無比清楚。
「他們都是神機營的人。」但那兩名兵士的臉尚在腦中,一腔赤誠也還無比鮮活,「你不在霽都期間,是他們作為你的後盾拱衛國都、聽憑差遣,他們是有功之人。」
「他們不該多嘴。」顧星朗坐在通體金玉的龍椅間,聲也如金玉,「非常之時挑戰君威,此罪一;促你衝來鳴鑾殿,將你又拉進時局,此罪二。於幾條性命,該悲憫;於大局,值得殺。」
阮雪音為大局傾注了太多心血,也被大局二字脅迫太久。此番她答應撒手不管,除了利弊權衡,也因身心俱疲,不想繼續受此脅迫。
「他們是為親人求告。」她避開大局不談,轉而道。
「他們的親人未必獲罪。你為何覺得我會錯殺濫殺?」
阮雪音默了默。「真有那麼多反民?一個羅中郡,就有超過十戶?這還不是完整數目吧,還在繼續查、繼續處置吧?」
只會牽涉更多人命。
「有些人,未必直接參与,卻煽風點火,暗中助勢。紀平說我已經輸了,肖子懷最後那番關於舉國世家、百姓的陳詞,絕不僅僅是危言聳聽。我只能承諾,會將錯殺降至最低。」
「若紀平與肖子懷的話,本身是計呢?」
「我從沒否認過有這可能。但事分兩面,他們花費數年能煽動朝堂,難道完全煽動不了民間?反民,必然是有的。」
「你這樣大動干戈,」阮雪音垂眸看腳下湖筆,更遠處墨滴弄髒了光潔地面,「我只怕,才是真中了他們的計,更怕你小半生清名英名,毀於此役。」
「我沒有選擇。」顧星朗氣焰稍斂,「這場仗打到這地步,巨浪足以淹沒整座祁宮,我不得不以同樣聲勢的巨浪,反撲回去,顧氏,才能如從前般屹立青川。」
這道理阮雪音當然明白,從來就明白。
她無話可說,卻也挪不動步。
他終於起身,步下寬階,走到她跟前。「不要阻止我,小雪。連你都阻止,我便真的進行不下去了。」
阮雪音抬眼望他,「我一直認為,所有能長久的,都必定是溫和的、張弛有度的。我擔心你失准。」
「準頭是要摸索的,這話,從前在溶溶軒就論過。」
「你人在霽都,執行君令的人在各城郡,縱使你有準頭,他們未必。你這道令,下得太險。」阮雪音攏不住紛繁念頭——事涉他,她幾乎能在瞬間想遍所有可能。
「非如此,無以造巨浪,無以了此局。」顧星朗聲變得遠,目光亦遠,不知在看門窗還是月光。
他是對的,卻也易錯。別無選擇。讓對手別無選擇,讓唯一選擇既對且錯,最高明的謀划也不過如此吧。阮雪音心中翻覆。是從哪一步開始,他們踩進了這個無法被逆轉的漩渦呢?
「千里護咱們回來那些百姓,我都賞了,親自同他們道了謝,派人好好送他們回家鄉。你說的賞罰分明,我自問是做到了,自問,不會太因舉國查案便失卻民心。」
阮雪音心中戚戚,伸手握他的手,「聲勢足夠了,便早些收手。朝臣們——」
話沒說完,滌硯高聲通稟。
谷悼是顧星朗在等的奏報到了。
「我回挽瀾殿等你。」
她語畢離開,偏殿外與前來回話的人碰了個正著。
是神機校尉本人,名喚封雷,面如刀刻斧鑿,自帶一股凜然殺氣。
封雷餘光瞥見女眷,知是皇后,當即行禮。
阮雪音微微頷首。
滌硯便引著他進入偏殿。
阮雪音沒往前走,第二次停在原地,很快聽見奏報內容。
是一串官員的姓名。
她聽到第五個便開始計數,一個個加,到人名報完,總共七十三個。
「都就位了?」
「此刻全在正安門外,只待君上一聲令下!」
裡間有片刻安靜。
然後顧星朗說了一聲「走」。
阮雪音巴巴聽著腳步聲近,是君臣三人出來,下意識側身避讓。
顧星朗見她還在,稍怔,並不停步,徑直經過。
「君上。」阮雪音緩過神來,輕喚。
「晚些再說。」顧星朗就要踏出鳴鑾殿。
「君上!」阮雪音驀然跪,相當響。
顧星朗不得不回頭,眉心蹙起。
阮雪音只好使伎倆,眼中生霧,一雙眸子水濛濛望他。
她甚少如此,顧星朗便格外看不得,再兼近來凶她頗多,實在狠不下心。
「在外頭等著。」他吩咐滌硯和封雷。
然後走近,站著垂眸看她,「又怎麼?」
「君上要在正安門外,將總共七十三位官員,當街問斬?」
方才對話簡短得根本沒有問斬二字,但阮雪音想不出別的可能。
顧星朗今夜忍耐快到極限,深吸一口氣,蹲下,逼近她的臉,看進她眼睛,
「你自此不再過問時局,說好的;斬反臣和斬反民是同一道理,方才已辯得很清楚。夠了。」
「太過了!」阮雪音咬著牙,一字一頓,「我此刻勸你,全不是出於慈悲,只以時局對策論。是該懲戒的,但整個祁廷中樞總共才多少官員?一口氣斬殺七十餘人,你——」
「你既都聽到了,便該知道,這些人中許多品級並不足登鳴鑾殿、與朕共議政事——」
「卻也不少。五品以上官員佔了近半!」
「四成而已。」
「君上!」
兩人都能在彼此眼瞳中看見對方的臉。
「同樣的景況,從前的你,不會如此過火,這是臣妾堅持勸諫的緣故之一。以過從輕重論,斬殺一些,罷免、收監一些吧。收監那些,先放一放,過些日子君上仍覺該斬,再行處置。外患方息,內憂該以更平緩之勢化解,此時大殺四方,絕非上策啊!」
顧星朗眼神漸漸冰凍,連帶著話音亦冷,很慢地吐出幾個字:
「你還想救他,是么?」
阮雪音第一瞬沒聽懂。
下一瞬反應過來,「他——」
「死氣沉沉在鎮國寺躺著,直到淳風帶紀齊去過一趟,便有了生息。你給救命葯了?」
「是。」
「故意不告訴我,打算瞞天過海?」
「淳風帶紀齊去了鎮國寺,君上定會接到稟報,臣妾如何瞞。」
「那便是,覺得我會睜隻眼閉隻眼,饒了他?」
「君上饒了他的家人,包括他父親。」
「所以他更該伏誅。」顧星朗音色語氣極平,如寒冰不化,「一人代滿門謝罪,這是我能給的最大寬赦。他在正安門前當著天下人逼宮,該說不該說的都說了,必須死。」
阮雪音這才明白過來他為何問她,是否還想救紀平。「他這會兒,在正安門外?」
「眾官之首,與那日一樣,只是跪著。」
阮雪音不料一副救命葯能將紀平的命拖到今日。
顧星朗一眼看懂她想法,笑了笑,「你們費盡心思,我也不想太煞風景,這幾日,都由張玄幾在鎮國寺照料。否則他此刻沒法跪在宮門前。」
照料一番,救得半死不活,然後押人入刑場,再殺一次。阮雪音只覺手腳皆僵,往後退了退。
「為了長姐,也不行么。」她覺得嘴不是自己的,聲也不是自己的,視線從他臉上移開,定在他衣擺間張牙舞爪的龍紋上,「她為了你,為了顧氏,手刃夫君——」
「手刃了么?你們不是合起伙來演了一出?」
「紀平是真可能會死的,這是一個賭!」
顧星朗搖頭。
「還如過去般,讓所有人以為他死了——」阮雪音跪行向前半步,重新靠近他。
「來不及了。他已經跪在了正安門下。」
「原本可以瞞天過海!他被送去鎮國寺本就是屍身一具,你——」
「我受夠了無止盡的仁慈寬赦。」顧星朗很輕地道,站起身來。
「你會逼死長姐的。」阮雪音眼淚湧出,「她為顧氏犧牲到這地步,你就當還她一個人情——」
她沒能說完。
顧星朗已經轉身離開。
一炷香后棠梨來鳴鑾殿「領人」,阮雪音還跪在那個位置。
月光如潑墨,又白又亮浸透每一塊磚,只大祁的皇后黯淡在陰影里,幾縷碎發隨夜風飄搖。
「殿下。」棠梨也跪,半伏下去,仰頭柔聲,「夜裡地上涼,咱們先回去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