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四十八章 熾海
距山洞也就六七里處,大大小小的軍帳已被支起。
「分明一早定下,非至寒地不停駐、不落營,為何歇在這裡?」一人小聲問。
「不知道。」另一人低聲回,猶豫片刻,「許是主上,遇見了故人。」
這兩個都是「新人」,都不識桃花面,但能跟隨顧星朗出門的,頭腦技藝都一等一,有此覺悟,實屬尋常——儘管他們萬般猜不到,所謂故人,是已故的皇后。
紀齊剛聽完另一邊執行命令的人回來稟報,只覺身心疲憊,轉一忖陛下至少沒在白日當場鬧出動靜,已算顧全大局——皇后薨逝於景弘十年,天下皆知;他們身在蔚境,更該萬分小心。
如此想著,往這頭走,恰聞那二人低語,沉聲斥:「妄論上意,不要命了?」
「屬下知罪!」
二人斂首,待要問明日安排,餘光掃到向晚的天色里焰火移動,是兵士高舉火把,護送主上歸來。
主上身後,相隔四五步,是白天那名女子,絳紅斗篷被火光映得灼灼,分明置身人群,卻有種獨行天地間的孑然之感。
整幅畫面其實尋常。
卻莫名擊打胸腔,教所有人原地不動,就那麼默默望著。
顧星朗的心也隨火光躍動,高一下,低一下,夠不著依託,尋不到落處。
短短几里路,他十餘次想要回頭,強忍著,終於捱到了距大帳不遠。
自景弘七年起,但凡不是重大場合,她從來與他并行,有時會借袖擺遮擋悄悄牽手,從不會這樣筆直的一前一後,如生疏的君臣。
午後相遇到此刻,每個細節都如鈍刀,在原本已經洞穿的傷口上反覆磋磨。
王帳已在眼前,眾衛林立,紀齊邁半步。
顧星朗即知是有稟奏,回頭對阮雪音道:「你先進去。」
很正經的議事態度。阮雪音一再確認,仍覺獨自入他營帳不好,稍抬眼帘觀察,發現距王帳不遠有一隻格外小巧的帳篷——是佳人所居吧?如此機密行動,竟還要帶人,可知寵愛。
顧星朗見她不動,遞出眼鋒。王帳前戍衛的是小八,恭謹抬手:「姑娘請。」
不明真相的「新人」們只覺這女子不像凡人,更似謫仙,光瞧面容身姿大概二十三、四歲?該喚「姑娘」。再瞧神情態度又覺是有二十六七,且有夫君,還有孩子——所以喚「夫人」更宜吧。
阮雪音聞聲轉頭,看到小八,百感交集。
再猶疑就是真造作了。她遂向顧星朗行禮道聲「是」,快步入帳簾。
「如何?」顧星朗走近紀齊低問。
紀齊壓聲更低:「公主和郡主玩兒得很好,陛下吩咐的吃食、小玩意兒,這時候能找到的也都已送到,拖至子時不在話下。」
「地方夠隱蔽么?」
「還算隱蔽。蔚——慕容峋和阮仲雖都是行軍作戰的好手,畢竟只兩人四隻腳,入夜後更難,除非咱們主動現身,不易被找到。」
那廂阮雪音已在賬內,被龍涎香的氣味和烘烤得溫熱的空氣激得打了個噴嚏。
短短時間,收拾得這樣齊備,從床榻到案幾無不精緻,也只天子隊伍有此能耐。
站這一會兒已有些出汗,她不得不解下斗篷,覺得掛哪裡都不妥,於是抱在懷中,等著顧星朗進來。
外頭顧星朗已聽完回報,正在最後囑咐:「別出岔子,尤其護好孩子。」
「是。」
「都走遠些。」又吩咐,是說一眾將士,「聽到任何動靜,都不用管,也不要讓旁的人靠近。」
紀齊心頭一緊。「是!」
顧星朗返身入大帳。
一眼看見她肅立靜候,抱著她的斗篷。
「東西就在案上,你先看看,不必拘謹。」
聲驟起,阮雪音嚇一跳。「是。」
「斗篷給朕。」他走過去,伸手,「襖子要脫么?」
「謝君上。不必。」
「是不必掛斗篷還是不必脫襖子?」
她一動不動,渾身都在保持距離,彷彿他是一條吐著信的蛇。
「你要這樣抱著大斗篷看圖論事?」顧星朗繼續問。
阮雪音只得將斗篷交出。
襖子也該脫的,實在熱,但她不可能當著他的面做這件事,哪怕只是一件外襖、外襖之下衣裙完備。
「你去看吧。朕就來。」顧星朗接過斗篷去往西側,掛上,又解自己外衣,最終褪得只剩中衣和一件單衣。
阮雪音已至案邊,沒瞧見,拿出自己的幾張殘頁,又低頭查閱。
不見他的幾頁。
她心中疑惑,仔細翻找,炙熱氣息幾乎是瞬間噴薄在耳畔,同時忽至的還有他的臂彎。
阮雪音腦中一瞬空白,是真沒反應過來。
然後才清明,整個人已被他牢錮在懷裡,嚴絲合縫,分毫不得動彈。
「君上做什麼。」她覺得聲不是自己的,大雪紛飛不及此刻混亂。
「皇后離宮日久,可是忘了如何侍寢?」耳畔氣息更炙,更近,唇瓣與耳垂已經若即若離,就要擦碰出火。
「君上自重。」她儘力遠離他氣息。
顧星朗似全沒聽見,更沒感受到她抗拒,氣息遊動,從耳垂至脖頸,碰觸而至碾轉,阮雪音只覺渾身孔隙都張開,是冷意,讓她發顫,開始掙扎。
「放手。」
他不為所動,雙手亦開始游移,軟硬兼施。
「放手!」阮雪音躲避不得,聲已冷透,「君上的佳人就在不遠——」
「可朕今晚不想要她們。」他聲已喑啞,一口咬在她耳廓,「只想要你。」
阮雪音全力掙紮起來。
手肘后撞,扭動抽身,疼痛接連敲擊顧星朗神魂,將他勉力維持的一點耐心驅逐殆盡——她竟抗拒他到如此地步!
他猛然將她翻轉,欺壓更甚,讓她無處逃遁。俯首再要親近,她緊抿嘴咬緊牙不留任何餘地,他遂扣住她下頜發力,迫開那關卡,肆意侵襲。
青絲墜散,防禦層層剝離。
阮雪音呼吸難繼,漸漸真覺要窒息。
勉強再推,雙腕亦被他反絞到背後,一手掌控,錮得生疼。
跌進那張榻時她整個人已陷入混沌。
時間被拉扯得比長河更長,滔天巨浪,望不到盡頭,只有沉溺,無邊的窒息。
他喚她的名字,彷彿溫柔,手下卻毫不留情,要將她撕碎。
「小雪我想你...」
「想得發瘋...」
月輝傾灑冰雪地,王帳之外,幾名幹將分角落把守。
都不近,仍能隱約聞得聲響。
暴烈又哀戚,急促又深長。
同為男兒,不難猜得其間正發生著什麼。
能值守的都是「老人」,同一片月色下,除了靜默,只有比夜更深沉的嘆息。
紀齊所站位置,也近也遠。
他想起淳風,想起邊境交接時她明媚的臉。
「照顧好我哥啊。今時不同往日,他發起瘋來,要出大事的。」
已經出大事了。紀齊看著雪地上銀藍的月光發獃。能順利抵寒地再平安出蔚境,便是萬幸。
明月出山巒,近子時,雪原重歸深寂。
他久站已不覺冷,手腳都有些木,遠遠瞥得一名同僚歸來,上前兩步去迎。
「如何?」
「兩位小殿下安好,沒哭沒鬧過,現也送還了,只是——」能去執行如此命令的也都是「老人」,都知道兩個孩子的身份。
「只是爹爹和舅舅暴跳如雷?」紀齊不怕別的,就怕打架。
「照主上交代,曉之以理,他們很快也明白動武對雙方不利,暴露了誰都沒好處。是過了幾招,所幸沒鬧大。」
紀齊長舒一口氣,道聲辛苦,餘光瞥見遠處又一個黑點正近。
「好像是——」越來越近,同僚是才見過阮仲不久的,已有些辨出。
紀齊也瞧出來了,「你去吧。我來應付。」
「此人可不好應付。方才我們二對一,竟沒佔到上風。」
「真動起手來再說。你先警示其他人,務必守好陛下大帳。」
王帳之中,龍涎香的氣味本在變淡,卻因空氣比早先潮熱,混雜出一種奇異的濃郁。
這臨時的卧榻不夠軟,被子卻夠厚,裹一雙人在其中,將浩瀚天地都隔絕。
顧星朗不眨眼,痴凝懷中人的睡顏。
膚如玉透,羽睫深覆,緋色的浪潮還未徹底褪,淚痕半干,清冷而楚楚。
他覺得她哪裡都變了。
又哪裡都沒變。
該因太久未經人事,她生澀得像是初次。
那些粗布衣裳亦如催命符,更襯她玉骨冰肌。
他因此被焚燒了意志,試圖憐惜,卻是無法剋制。
小雪。他依然不敢眨眼,只怕瞬息功夫她便會再次消失。
又忍不住微笑,帶些小心翼翼地,不想這失而復得的狂喜被任何人察覺,最好老天爺也別知道——心中至愛要徹底藏起,藏好,才不會遭人嫉恨,才不會失去。
他半低頭,輕吻她的額。
而至眉心,眉梢,眼瞼,鼻尖,唇角。
完全不夠。他本攏她在懷,又緊了緊,那橙花香不如昔年純粹,似混了樹葉或某種草木的氣味——依然很好聞,她的香味總是最好聞的。
下一刻有響動傳來。
話很少,多為拳腳之聲。他蹙眉,稍忖,翻身而起,幫阮雪音掖好被子,踩過滿地狼藉隨手拿了件外袍,披上,走到帳門口。
「讓他過來。」
四個圍一個,激戰正酣,但主君開口,哪怕聲不大,沒人會聽不見。
阮仲提著刀便往這頭來,立時被兩人左右扣住肩臂,紀齊上前,卸了那把刀,又從頭到腳仔細搜一遍,方令撤手。
黑沉沉的冰凍夜,厚積的雪地被踏得震響。
阮仲徒手而具千鈞之勢,顧星朗卻意興闌珊,虛披的袍子拽地,噙了很淡的笑意等他。
足夠近了,他先看見他歪斜不整的中衣之下,硬韌的肌膚之間,有抓痕。
那樣的位置與形態,只能是因掙扎抗拒。
這是她的抓痕。
周身血液瞬間沖至頭頂,阮仲拳頭已握緊,仍秉著最後一點理智咬牙問:「她呢?」
「已經睡下了。」顧星朗平靜答。
阮仲的右拳在最後一個字音尾處揮起落下。
顧星朗不躲也沒還手,幾乎要倒地,又被對方狠狠攥住衣襟:
「你這混蛋!你,」阮仲聲顫,「你怎能這樣對她,怎麼捨得!」
紀齊與另外三人已是沖奔而來,被顧星朗抬手制止。
「從景弘十年算起,已近四年。」顧星朗似全不覺痛,聲沉而定,「你照顧她近四年,所以我受你四拳,以作答謝。旁的你還想要什麼,儘管提,能答應的,我都會儘力。」
第二拳便在最後一個字未結束時落下。
顧星朗轟然倒地。
阮仲蹲下再次攥住他衣襟,將他半拉起,「她要跟我回家。」
「她的家在祁宮。」
「她已經離開你了!」
「她是不得已!」顧星朗終於失了冷靜,「她離開也是為了我,她心裡的人從始至終都是我,你跟我一樣清楚!」他眼紅欲裂,一字一頓:
「她,是,我,的。」
阮仲高高揮起第三拳。
卻沒落到顧星朗身上,只是頹然地,重重砸向地面。
他整個人亦隨之鬆懈,坐到地上,滿目愴然。
「她就要答應我了。」他喃喃,「不,她已經答應我了。」白日種種,分明默許,「她答應試一試,與我相伴餘生。不是你。」他很慢地抬眼,
「不是你,顧星朗。」
響鼓無需重鎚。
這番話便是響鼓。
白日牽手情景,夫婦之詞,她對他的冷漠抗拒,每一項都在證實:阮仲沒有撒謊。
顧星朗忽就覺得被擊垮了。
心腦皆空白,許久才茫然去看天。深藍夜幕上星子疏落,亮白的光,似一把又一把寒刃。
「讓我過去!舅舅!」
萬籟俱寂中響起一聲,清脆如鈴,帳前二人同時回頭,扎著雙髻的小女童就立在不遠,雪夜精靈般,脖子周圍一圈風毛輕輕搖動。
素日跟阮雪音一起,只覺那張臉肖似娘親。真與顧星朗同處一幅畫面,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認,女兒究竟是像爹的。
尤其那雙星眸,暗夜裡亦閃著奪目明光。
「朝朝。」顧星朗輕喚,眼與鼻瞬間酸脹,控不住淚意。
紀齊一干人便知不用再攔,眼看著孩子踩著積雪噠噠噠小跑,直跑到阮仲身邊。
「舅舅受傷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