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五十章 甘辛
朝朝眼一眨不眨盯著娘親更衣。
總覺她哪裡不同了,又說不出所以然。因頭髮皆如瀑散落,只非常草率地半挽著么?
然後她瞧見了娘親手腕上濃郁璀璨的紅手串。「這是哪裡來的?」
阮雪音醒來就忙著跑,然後拉扯糾纏,根本沒注意到腕上頸間多了東西。
經女兒一說才發現,未及反應,朝朝又看到了玉蓮蓬。「這個也好好看!」孩子往上一指。
阮雪音曾戴著它多年,比手串更習慣,依據她指的方向都不用低頭也不用多感知,心中已瞭然。
「是外頭那位公子送給娘親的?」朝朝睜著懵懂的大眼,眼瞳深處又分明藏笑。
阮雪音一怔,「你同他說過話了?」
朝朝點頭。
「說什麼了?」阮雪音不得不緊張。
朝朝咧嘴笑,「我教他用熱絹子敷臉去腫。」又揚起小手讓娘親湊近些。
阮雪音著急,忙俯身湊耳。
「我還誇他好看了。」朝朝小聲。
阮雪音無語至極,心道你是誇自己吧?父女倆分明一個模子。
「女孩子,不好如此張口誇陌生男子的容貌,輕浮。」她直起身,嚴正道。
「輕浮是何意?」朝朝很愛學新詞,露出認真神情。
「就是舉止隨便,容易讓人不尊重你——當然也視對方涵養而定,不是絕對,娘親只是告訴你,有這種可能。」
朝朝似懂非懂點頭。
這就夠了。有些話當時不明白,但會記住,到了一定時候再想起來,就懂了。此為阮雪音這幾年教養孩子的經驗。
但朝朝再次揚小手。
阮雪音無奈再俯身,「又怎麼?」
「可是他真的好好看呀。比舅舅都好看,也比姨父好看,比咱們在山下見過的所有公子,都好看。」
阮雪音徹底失語,折身去案邊拿河洛圖的殘頁。
都還在,她將它們重新歸攏。朝朝好奇又四下看,到處亂七八糟的,床榻尤甚。
「娘親。」她骨碌著眼珠子,小腦瓜子飛轉,跑去再拉阮雪音衣袖。
「嗯。」阮雪音實在不耐煩應對,想著先走為上,隨口答。
「你昨晚睡在這裡?和那位好看的公子一起?」
正攏著最後一張呢,阮雪音幾乎手抖,「瞎說什麼。」
她竟不敢回頭看孩子。可孩子哪裡懂?說睡覺也就僅僅是睡覺——那也不能認。
那廂顧星朗見朝朝進了帳,對紀齊使眼色。紀齊自然明白,王帳周圍早已守備兵戈林立。
競庭歌仍立在遠處,顧星朗走近了方看見慕容峋,還有他身邊的小小人兒。
「還記得我么?」
與那兩位交換完「好久不見」的神情,顧星朗徑直在阿岩跟前蹲下,和煦微笑。
阿岩搖頭,卻也回他一個笑。
多少親切吧,他可養育她近兩年呢。「朝朝喚你爹爹作姨父,你也該喚我作姨父。」
阿岩眨眨眼,抬頭望娘親。
「這位世叔與你玩笑呢。」競庭歌很自然否決,「喚世叔便好。」
阿岩乖巧道一聲「世叔」。
顧星朗站起來,競庭歌以為他要就寒地之題打一回合機鋒。對方卻只看了她一眼,轉向慕容峋:
「你跟我來。」
慕容峋有種被使喚之感,正欲嗆聲,旋即反應人家是國君而自己是庶民——都在危險之地,且實力懸殊,那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遂對競庭歌道:「去去就回。」
競庭歌一聳肩,「我們在這兒等小雪。別太久啊,舅舅正準備午飯呢,今日朝朝生辰,要慶賀的。」
四名兵士不近不遠地隨護,顧星朗和慕容峋便并行冰雪盛光之間。
慕容峋有心問對方去寒地的意圖,也想打聽蒼梧景況,猜測顧星朗邀他定也是為同樣緣故,「此番你——」
「你怎能這樣。」卻聽他沒頭沒尾一句。
「啊?」慕容峋停步一臉懵。
「當初我是怎麼幫你的,予你建議,教你如何抱得美人歸,如今你是得償所願了,可我呢?你這忘恩負義之徒,竟幫著旁人挖我的牆角?」
慕容峋好兩刻才明白他在說什麼。
竟然有些道理,真該他慚愧似的。
才怪!現下低如塵埃的是自己,這小子從始至終高高在上、勝者之姿,江山美人有舍有得,因果如此!
「我這得償所願,細說來與你也無甚關係。時勢造英雄,時勢也造姻緣,兄弟,人各有命,莫太強求。」
他拍拍他肩。
顧星朗氣結。「你同我說實話,詳細說,好好說——」
「那太多了,說不完,說完了你會氣死。」慕容峋已知他要問什麼,擺手,
「簡而言之,自我們返回蓬溪山,她繼續為他診治,鑽研解毒方子,每日採藥煎藥;他呢,自然不遺餘力照顧朝朝,視如己出。孩子四歲之前可不好帶,樣樣不能自理,兩歲之前路都走不穩當,又在山裡,不是鬧著玩兒的,必得時刻看護,須耗費太多精力體力和耐心。」
他長嘆,目光渺渺似又回到那段歲月,
「也就是四個人一起,能分工協作,燒飯洗衣劈柴看孩子,還有各種雜事。但也夠累的,不比咱們在宮裡,上千人圍著一人轉。他啊,這幾年完全就是朝朝的爹,只差一個稱謂和一場名分了。」
顧星朗以為自己做好了準備,仍是沒忍住黑臉。
「對雪音呢,更不用說了,溫柔體貼,呵護備至。他沒你會哄人,許多事都自己默默做了,不吭聲,不表功。」慕容峋意味深長,
「所以你也別怪兄弟我願意成全他。旁觀者清,連歌兒那樣鐵石心腸的人都看得想幫忙——當然了,她的初衷是要雪音有伴,不要孤獨一生,而阮仲是上佳人選。」
顧星朗臉更黑。
「且話又說回來,我們六人山中生活,他們倆若能成,是圓滿局面,皆大歡喜啊!」
顧星朗頭回覺得慕容峋有遠見——確實不該問,光聽這「簡而言之」的描述已是要命。
「所以完全是你們攛掇的。」他直入正題,「她並未對他動心動情。」
慕容峋認真想了想。「實話啊,我不確定。但哪怕不及與你的刻骨銘心,感動、感激一定有,且深長。」他走近半步,推心置腹,
「他可不差的,人才、能耐都很拿得出手,這一點,你清楚。再兼朝夕相對——」
「知道了。」顧星朗不想繼續聽,「這幾年也多蒙你們照顧,妻女我就帶回去了。便如昨晚我對他說的,你想要什麼,也可以提,我都會儘力滿足。」
慕容峋一怔,哈哈大笑,「我想回蒼梧,你行么?」
顧星朗明亮的眸色在雪光日光間變幻一瞬,「我試試。」
不知何故,他覺得慕容峋今非昔比,應該說四年前就與更早時不同了。更早時此人玩笑便是玩笑,此刻這話,卻分明是玩笑又分明不是。
慕容峋維持著笑意,「好啊,我拭目以待。」
顧星朗擔心王帳那頭出差池,慕容峋謹記競庭歌囑咐,兩人往回走,果然看見阮雪音母女已在帳外,只沒踏出守備圈。
「如何?」
眼見顧星朗過去,競庭歌拉住慕容峋低問。
「不如何。」
「去了這麼會兒一句有用的都沒?!」
慕容峋遙望顧星朗,一臉嫌棄,「高看他了。這小子見到雪音,又是這幅光景,連自己姓什麼都快忘了。哪還記得正事。」
競庭歌一挑眉,「所以拉你說半天,就為知道小雪和阮仲的進展?」
慕容峋點頭。
競庭歌嗤笑,「順帶把你我罵了一頓吧。」
慕容峋笑攬她腰,「我們歌兒真是冰雪聰明。」
「去去去!」
「對吧阿岩?」慕容峋一把抱起孩子,「雪地上站久了腳冷吧,爹爹抱抱。」
阿岩望著爹娘咯咯笑。
王帳之前,顧星朗剛走到。顯然一眾守衛奉他之命不讓母女倆離開,且要自此同行,直到返回祁宮。
他已想好了措辭。
卻被朝朝搶了先:「今日是我生辰,家裡準備了筵席慶賀,你要一起去嗎?」
顧星朗怔住。
旋即反應必是阮雪音教的。
她們想走,硬對抗無用,場面也不好看,唯有另闢蹊徑——邀他一起走便是蹊徑,生辰賀完了,他必須歸隊繼續未竟之旅,她們也就順理成章走自己的路。
由朝朝開口,更讓他沒法拒絕。
朝朝確實一臉期待仰頭望著他。
顧星朗確實沒法拒絕。
「好。」他微笑答應,又望紀齊。
紀齊便知是要組織一支小隊隨行護駕。
「主上。」但他實在有言要諫,近前請示。
顧星朗拍拍朝朝的小腦袋,「稍等我片刻。」
君臣二人遠離幾步,紀齊低聲:「陛下恕罪!但屬下以為不可再耽擱了!自入蔚境,刻刻是險,距寒地還有至少三日路程,咱們又在此耽擱了一夜——此地本身亦不周全,該速速撤離,即刻啟程!」
「午後啟程。」顧星朗淡聲,心意已決,「皇后與公主都不便騎行,馬車收拾出來了么?」
裝載隨行物件的車駕共四輛,他昨夜已吩咐過要騰出一輛。
「是。」紀齊無奈答,「已妥當了。」載人與載物又不同,會更慢,他實在擔心。
「好。午時三刻前朕必然回來。你安排好。」顧星朗稍側身對不遠處的小八勾勾手指,「你隨朕去。」
一路上顧星朗免不了與朝朝搭話。
兩人相聊甚歡,競庭歌一家走在最前,阮雪音獨自走最後。
好半天了,競庭歌看不下去,倒回來與阮雪音并行:
「如何打算?」
「一切照舊。」
競庭歌轉頭瞧她,「你決定有用么?咱們這位陛下是越發獨斷專行了,哦,你可知如今他們都呼陛下?因為君上二字是你一個人用的,專用。」
阮雪音神情一滯。
「你使這種伎倆也白費,一時脫身,待會兒過完生辰,還是要被他強行帶走——上百精銳,我們可攔不住。」
阮雪音自也擔心這個。「有何高見?」
競庭歌燦笑:「你在求教於我?」
「是。我黔驢技窮,還望師妹支招。」
競庭歌滿意,笑容卻斂,眉頭微蹙,「慕容說他已經輕重不分了,真的?」
就事論事,是的。未至寒地便這般大張旗鼓地紮營,拖了一夜還不緊著趕路,哪裡是顧星朗的水準與分寸?但阮雪音不想承認,卻又不能否認。
競庭歌瞧她抿嘴沉默也便懂了。「那你先跟他走唄。他發瘋,你也不妥協,越鬧越大,我們全都得完。」
阮雪音停步,一臉「說好的給我拿主意?」。
競庭歌嘆氣,「只剩笨辦法了,未必能成但無妨一試,就是讓他徹底死心。你心都在別人那裡了,他還有什麼可堅持的?」
「說過了。他昨日其實也看到了。」
「顯然力道不夠啊!否則他昨晚能——」競庭歌直搖頭,「這人也真是霸道,這種事阮仲永遠干不出。你還好么?」
很不好。但阮雪音不想再提。
「待會兒,該表現的都表現給他看,我會幫你。」
是讓她刻意與阮仲親密,以加重力道。阮雪音聽懂了。
旋即反應,認真看競庭歌:「所以暫時是這個策略?」
——借顧星朗之手與上官宴博弈,讓祁國去削弱甚至摧毀當下的蔚廷。這丫頭盡心出力,不讓事情鬧大,除了保護慕容峋,也是在為顧星朗順利抵達寒地保駕。
「嗯。」競庭歌坦然點頭。
阮雪音無話可說。
終至山洞,已能聞見香味。兩個孩子歡叫著跑進去,舅舅長舅舅短,另外四人隨即進,只見搭得大而精細的架子上,分好的肉塊正被炙烤,油與烈火擦碰出滋滋的聲響,鮮活又溫暖。
阮仲在西側角落裡忙活,阮雪音便過去,看到一盅的紅果已被搗碎,其上灑了綿白的糖。
「怎麼——」
阮仲似意外於她回來便到他身邊,一愣,方笑:「今晨我又去找了些來,也在那附近,但不如昨日的甜,乾脆搗泥加糖,給孩子們當點心。」
阮雪音也笑,由衷地,「五哥辛苦。」
這般說,再湊近寸許,還未開口,阮仲已覺心口怦怦跳。
除了山頂那次,沒這麼近過,幾乎要挨到她臉頰,且是她主動。
「有件事想同五哥商量,其實有利用你之嫌,但我——」
阮仲即明白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