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相去萬餘里,故人心尚爾(五)
妙華記得自己曾經答應過宇文穆,照顧他的妹妹,可是她非但食言了,而且還讓她死在了自己的面前。所以,她不敢面對他,只有將自己關在桐羽宮中,想要將所有中傷人心的流言都擋在外面。拓跋適自然也困擾,與契胡聯姻本就意在鞏固北方,他手中能用之兵不多,有一半被折在了幽州,剩下的一半並不能夠分散出來抵擋所有的敵人。如今的局面便是,自從拓跋逸死後,幽州步步緊逼,已經奪取了三座城池。南朝皇帝因為妹婿的死和樂安的傷心,與大魏相處並不融洽,邊境時有摩擦。如今宇文嬋驟然死亡,若是并州契胡部都有了決裂之意,那麼西北也不會安定了。
所幸宇文穆只是傷心,執著不肯將宇文嬋葬在邙山皇陵之中,要帶回并州。拓跋適雖然知道於禮不合,但是因為理虧在先,便也只有選擇答應。
可是接下來的話,卻分明帶著刀鋒劍戟一般的銳利。
「不知聖上準備如何處置害死家妹的兇手?」宇文穆陰沉著一張臉,分明沒有失禮,但是處處都是咄咄逼人之感。拓跋適聽到這句話后,分明是升騰起了怒火,但是卻不能發作,只是看著他,默然不語,不肯表態。
隔了一會兒,他的唇角扶起一絲笑容,緩緩道:「貴嬪產下那個孩子后,終日鬱鬱不樂,只是朕也沒有想到,她會做那樣的選擇。說起來,也都是朕的錯,若是朕能再多寬慰一些她,也不會有這般讓人傷心之事發生!」說罷,他揉了揉自己的眉心,顯得十分疲憊傷心。
可是宇文穆卻不被他偽裝出的傷心所欺騙。他怎會看不出上首那個帝王的明顯偏心,他的整個心都給了桐羽宮的沈昭儀,對於妹妹,大多是敷衍的。留在京中的暗探,藏在宮中的細作,怎麼會不把這些事無巨細的稟報給他,字裡行間都能看出來,今上是情種,把凡俗之人的愛用到了宮中,對於帝王而言,著實是大忌。其他的他都不在意,本來也不希望妹妹多的聖寵,招人嫉恨。他從來都只盼望著她的平安周全,可是這次傳回并州的卻是她自縊的消息。那一刻,什麼君臣倫理,什麼天下大義,他都顧不上了,他只想著殺入京城,為妹妹討回一個公道。只是時機尚不成熟,尚需按捺隱忍。至於那個女人……
「臣聽說,阿嬋死前,曾和昭儀在殿中飲酒一夜。聖上莫不是認為其中沒有什麼關聯?」
拓跋適劍眉一挑:「宇文將軍是朕的肱骨之臣,怎會聽信那些庸人的無稽之談!飲酒交談,說明相交甚好,妙華心善隨和,與阿嬋一直都關係不錯。更何況,妙華一向信佛,怎麼會欺侮阿嬋,終令她自殺。」
傳言可不是這樣,說的是阿嬋是被昭儀逼死的,可是拓跋適不僅幫忙開脫,還說得如此雲淡風輕,可見是鐵了心不肯舍。
宇文穆覺得再也沒有說下去的必要了,三日後,扶著棺離開了洛陽。臨走時,又有一封信放在了妙華的案上,不同於上次的溫言囑託,字字如刀,直刺著她的眼睛。
「卿既失約,當萬死償還。」萬死償還……萬死償還……死她是不怕的,只是千萬不要給拓跋適惹來麻煩。其實有時候死也算是一種解脫,尤其是在拓跋逸死後。不知為什麼,夢到他的次數越來越少了,想必是他已入輪迴,到達彼岸,再也不肯回頭了。
越擔心什麼,就越會發生什麼。春末時,傳來消息,宇文穆終是反了,打的旗號是「誅妖妃,清君側」。妖妃是誰不言自明,羅列的一系列罪過,諸如勞民傷財,打造佛寺,戕害妃嬪,媚惑君心等等。妙華才恍然,原來自己無意中,已造下了這麼多的孽,雖然說法誇張,但總是不差的。
「莫要想這麼多,與你無關,都是朕的錯。佛寺是朕所建,宇文嬋是因為朕冷落她,而幽州之亂,與你當然沒有關係。」是夜,拓跋適留宿在桐羽宮。自從妙華回來,他總會來此陪伴,只不過再未碰過她。來時也不過是說說話,下下棋,逗弄逗弄孩子。近來多事之秋,他忙碌非常,自然消瘦的厲害。初見時那個威嚴冷漠的男人,也會隨著年歲漸長,生出幾分溫柔之態,混濁著凡世的煙塵之色,他從來都不是如璧郎一般清俊脫俗的男子,但卻給予了她踏實又世俗的安穩之感。
他雖如此說,卻還是讓妙華覺得愧疚,說到底,他這樣勤勉無過的君主,卻落得如此千瘡百孔的江山,都是她的過錯。妙華忽然抬起手,撫上了拓跋適緊皺的眉心,慢慢的,溫柔的,直到他的五官舒展開來。她從前或是消極躲避,或是冷漠應對,就算刻意討好,也帶著某種顯而易見的目的。可是今夜,她的溫柔心疼來得這樣猝不及防,毫無掩飾。儘管他深知那不是愛意,卻還是心下一動,無邊歡喜,伸出手去將她緊緊擁在了懷中。
「是朕的錯,阿妙不要胡思亂想。更何況,如今局勢雖然兇險,朕也不是無能之人,定會澄清玉宇,平定天下。到時,阿妙便是朕的皇后,享萬千榮華。」他的聲音低低響在耳邊,安定著她慌亂的心。
「聖上不可如此,皇后無過,齊家亦是聖上的助力,切不可再斷臂膀。」她搖頭,盈盈欲泣。
拓跋適最捨不得這樣的她,低首,吻上了她的臉頰,咸澀的感覺便覆在了唇上,微微的麻。他對她道:「皇后無過嗎?這宮裡人人都在算計,只有你是個傻子,被人陷害了還不知道。此次宇文嬋的死,朕著人調查清楚了,不是自殺,而是為人所害。你飲的酒中也檢查出了葯,所以才會睡得這樣沉。種種證據,皆指向了皇后。」
「皇後為什麼……」妙華剛想問,忽然想起了曾經宮中盛傳的,皇長子的腿傷與宇文家有關的事。皇后可以忍,齊家卻未必肯。話到嘴邊,卻頓了頓,想起了另一件事,「聖上既然查清楚了,便告訴宇文穆,也好免了這份兵災。」
拓跋適點了點她的鼻子,搖頭:「說什麼,說是被齊家所害嗎?那樣情況不是更糟糕了嗎?還有,宇文穆寵愛妹妹不假,但此次反了也不是突然為之,怕是早已籌謀了許久,只等著一個借口罷了!所以阿妙,此次只能力敵平叛,再無其他方法可以想了!」
明明快要入夏,妙華卻覺得手腳冰涼。天下大事她根本不明白,只覺得太過波譎雲詭,而她只是一朵浪花,被捲入其中,掙扎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