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相去萬餘里,故人心尚爾(六)
戰火蔓延的速度極快,拓跋適派出的將軍屢屢受挫,始終無法阻擋宇文穆那支驍勇善戰地鐵騎。朝中當年隨著先皇征戰天下的鮮卑將領多老邁,年輕一輩又無佼佼出眾者,於是在宇文穆連攻下四座城池,打到了黃河岸邊時,拓跋適再也無法安坐於太極殿內。他決定御駕親征!
臨行前的那夜,他如常一般來到了桐羽宮中。妙華等著他用晚膳,穿著一身湖水綠的單薄夏衣,眉眼中藏著擔憂。但是在看到他的剎那,忽然溫柔了起來。拓跋適注意到,桌上放置的都是他喜歡的菜式,其中有一兩道還是她親自做的。心裡帶著凄楚的歡欣,他坐了下來,任她為自己斟滿了酒。他一直不喜歡飲酒,只覺得這種東西會讓人喪失理智,平添愁緒滿懷。可是今日,他卻想要飲一些了。
「琮兒呢?」他環顧四周,問道。每日他來,都要先逗逗琮兒,那種發自真心的喜歡,讓妙華心情複雜。他待琮兒視如己出,從未有過芥蒂,單就這份心胸,都讓她覺得愧疚。過往種種,彷彿是上輩子發生過的,記得很久以前,她是那樣害怕他,甚至是怨恨他。可究竟何時開始,她會被他感動,以至於不再那樣抵觸,反而相處的像極了親人。
妙華指了指側殿,回答:「剛剛睡著,被乳母抱走了。他這幾日才會坐,高興的跟什麼似的。」拓跋適方才還愁雲密布的臉,因為這句話便消散了,笑得十分慈祥。
妙華與他相對而坐,也為自己斟上了酒。她問他:「真的要御駕親征嗎?」
拓跋適飲下了杯中的酒,安慰她:「之前做廣陵王時,便常替先帝征戰,如今不過是重操舊業罷了,你不要擔心!」他說得十分輕鬆,甚至還為了哄她,故作戲謔之語。可是她聽在心頭,卻只覺得悲傷入骨。
她起身,轉入內殿,取來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盒子,放在了他的面前。
「什麼東西?」拓跋適略詫異,問,那個盒子花紋精巧,似乎是她從瑤光寺帶進宮的。她示意他親自打開。
瑩然生輝,光芒璀璨。滿滿一盒子都是珠玉寶貝,其中尤以一顆夜明珠最為寶貴,那是他送給她十六歲的生辰禮物。裡面的種種,都是他曾經送給她的,有些不過是心血來潮的贈予,有些確是年節生辰的所賜。想不到,她都收在了一處,卻不知今日為何要都拿了出來。
她也沒有隱瞞:「之前聖上每次送妾東西,妾都會收好,心想若是有朝一日離開宮中,便都還回去,一件都不帶走,也算無所虧欠。可誰能想到,再拿出來,卻是在如今的狀況下。」她幽幽抬眼,看著他,「聖上待妾的心,無以為報。這些東西就當軍資,望聖上成全!」
拓跋適也望著她,眼裡的情緒複雜難明。愛了這麼久,糾纏了這麼久,他知道自己對她是有執念了。混合著心疼,不甘,慾望的心,慢慢成了一種痴絕。他對她的愛,慢慢平靜,不再執拗,可是確如江海滔滔,表面風平浪靜,暗裡波濤洶湧。他知道,這輩子他是放不開手了。此次出征,不知禍福,若說捨不得的,卻不是什麼皇位性命,唯有一個她罷了!
妙華以為他會斷然拒絕,卻想不到他緩緩合上了蓋子,竟然接受了。他淺淺地笑,慢慢地撫著她烏黑的發,道:「如此,便卻之不恭了。阿妙,今日可還有什麼話,便一道與我講了吧!」
妙華的眼皮驀地一跳,一種隱約的不祥之感驟生。她下意識地將手放在了他的唇上,搖頭:「聖上此次,定能凱旋而歸,蕩平賊寇。」
她那樣堅定又倔強的神態,讓拓跋適猛地心神一盪,卻在想明白今後之事時,歸為沉寂。他握住了她的手腕,將她拉到了懷中,唇纏綿地停在了她的額上發間,微頓了頓,道:「朕不後悔……」
如今的天下已經這樣糟糕了,局面如此危急,江山如此動蕩,擺在他們面前的是一條看不見方向和未來的前路。或者是荊棘叢生,或者壓根是一個萬丈懸崖,可是他卻說自己不後悔。不後悔嗎?但是她卻愧疚不安。若讓他失了江山,她怕是要永墮畜生道,萬世難還了。
她聽到自己的聲音里都帶上了悲哀的感覺,淺淺低低的:「聖上,佛寺停止修建吧,畢竟勞民傷財,聽說民間也是怨聲載道。」
若無民怨,怎會一被煽動便沸騰起來。說來說去,都是因為她的緣故,不管來不來得及,她都希望能及時止損。
而他卻固執的搖頭,只微微道:「這是朕送給你的東西中,唯一像樣的,若是……也算是個念想!」她還要再說什麼,卻被他的吻打斷了。這次的吻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清淺,彷彿讓她生出了璧郎回來的錯覺,而他卻只是吻著,雖然綿長,卻再也沒有任何其他的動作。
直到他滾燙的呼吸在她的頰邊稍平靜了些,妙華仍有些回不過神來。拓跋適對她的慾望,從來都沒有遮掩過,當初她多方推拒,仍是打消不了他的半點熱情,可是這次回來,他卻再也不肯觸碰她了。想必是還芥蒂著她與拓跋逸的舊事吧。她猶在思索,他卻已經站起了身,將退出外間的宮婢們喚了回來,撤下了飯食。一頓飯吃得百感交集,竟然沒有動幾筷子。
夏日的夜間,繁星燦爛,密密地布滿了夜空。拓跋適抱著妙華坐在院中的鞦韆架上,慢慢的晃。說來也奇怪,自從登基,便再也沒有這樣平靜的日子了。整日里忙於朝政,忙於內憂外患,忙於謀算人心。或許,直到今夜,他才明白她為什麼那樣喜歡獨自坐在鞦韆架上,不言不語。原來很多時候,沉默未必寂寞,喧鬧反而傷情。她始終保持著那顆單純的心,沒有被任何俗塵所浸染,亦如初見。
他方才分明看到了她的疑惑,是啊,他怎會不想碰她,可是他不能。他不想在自己前途未知的情況下,留給她念想或是遺憾,以往奢求的她的愛,如今只覺得她對自己哪怕是一丁點的留戀,都會讓她今後的人生不那麼痛快。他不是拓跋逸,不負責任的離開,讓她守著無望的痛苦過著今後的人生。他只是希望她能忘了自己,忘得越徹底越好。若是他能安然回來,一切無虞,那麼他定然不會再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