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相去萬餘里,故人心尚爾(九)
她在風露之中坐了大半宿,下過雨的空氣,帶著潮濕的涼意,當眼淚風乾成了深淺縱橫的淚痕時,她終於從一片悲涼的情緒中抽離出來。宮婢們無法勸服她,只能戰戰兢兢地站在遠處,拿著外衣,卻不敢靠近。方才浣瑾已經碰了壁,其他人更不敢多言了。她托著腮,看著烏雲散盡后澄澈無比的幽暗天空,覺得那漫天的星子都在嗤笑著她。這麼久的愛恨痴纏,以為自己的深情足夠感天動地,卻原來不過是一場幻夢,是一個他精心算計好的騙局。
夏日的星空,璀璨耀眼,而她卻只覺得寒涼。腦海中一遍遍地出現著過往種種,只覺得沸騰在胸口的全是心酸。她將那些都深深刻在了骨髓之中,想著日後的人生都拿它們作為殘存的甜蜜,時時回憶,也好在孤獨寂寞的半生里添些歡愉。可是,如今卻血肉模糊到不忍卒讀了。
她想起那個秋日,她在樹下,為他翩翩起舞;想起那日書房中,他緊緊地抱著她的腰,兩個人的心跳都是那樣倉促;想起他從邙山冒著雪歸來,將她託付給曇靜法師,眼神那樣的誠摯殷切;想起了他初次從涼州歸來時,緊緊擁住她的雙臂,他背著她一步步走在碧菱湖畔,連背影都是溫柔的;想起他重新回來時,來到她被冷落的金墉城,守在她的病榻便,用神佛一般慈悲的眉眼,救贖著她;想起了酒意沉沉的七夕之夜,他們終得圓滿,她顫抖地抱著他的身體,嗅著他的氣息,一遍遍說服自己這一切都只是個夢……
關於他的回憶有太多太多,大多是溫柔又悲苦的。她覺得這就是一種劫難,從一開始就註定的劫難。只是他偽裝的那樣好,連她都騙了,一直覺得虧欠他,總是想要不顧一切去補償。人有時候真是殘忍,心中認定了一件要做的事情,便隨時準備著去捨棄其他東西。上次不歡而散,吵的那樣凶,她聽到他死訊時一直為此耿耿於懷,縈損了一腔柔腸。可是他卻分明是有計劃的,那麼在下定決心離開她,捨棄她時,他有沒有過一絲的猶豫和心軟呢?大抵不會吧,既然選擇了這個天下,那麼一個女子便無足掛齒了。是她自視甚高,用自己一顆小女子的心腸去揣測他的心胸,就算他喜歡過自己,一個女人如何能比得上如畫的江山呢?
她一直都是個幼稚的人,沒有什麼太大的眼界,守著自己一個小小的世界,唯一奢求的便是此生的幸福。可是她一直卻處在權力的核心中,看著四周涌動的算計與陰謀,從未逃脫得過。所以她無比敏感這些,大義與情愛之間,她知道自己的分寸,就算再多的不舍,期望過上養魚種花的閑逸日子,還是不能逃避接下來的日子。一將功成,白骨參天,更何況皇權的鬥爭。如今的天下已經這樣紛亂了,就算沒有親眼所見,也能想到將士百姓屍骨成山的樣子,想到哀鴻遍野,想到河山瘡痍……若是他鐵了心要傾覆拓跋適的江山,便選擇了這條無比殘忍的路。她曾想過與他一起白首到老,卻不想擁有這樣的姻緣交錯。胸口窒息一般的疼痛,淚水又一次模糊了眼睛。她自己造的孽,自己去償還,這一次,她不會再退縮,總想著躲在別人的身後,享受唾手可得的護佑。沒有人能救贖她,只有自己!
當她再次拭乾了眼淚時,已用靈魂和心為自己早就了一個銅牆鐵壁,所有的悲傷和失望都成為了她的過往,她知道自己沒有福氣去享受凡俗的幸福,接下來的日子裡,她會儘可能的去說服他罷手,如果這只是她一個可憐又幼稚的想法的話,她會儘可能少虧欠拓跋適,和他一道守衛這江山,再不朝三暮四,得隴望蜀。
這一封信,她寫得比上一封要快的多。眼中閃爍的光芒,如同冰凌一般,冷的刺骨,又堅定的傷人。他在自己身邊留了那麼多眼線,將信傳給他也並不是一件困難的事。
她封好了信,猶豫了片刻,仍覺得不夠。又將其拆開,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在上面印了一個殷紅的血印。然後,交給了劉瞻。
她的神色有些倨傲冷漠,完全不是尋常的樣子。
「拿著它,交給你的主子,告訴他,這是本宮最後一封信……」她連目光都沒有落到劉瞻身上分毫,語氣淡漠。劉瞻知道已經瞞不住了,戰戰兢兢的結果,放在了自己的袖中。見妙華的背影有些僵直,他嘆了口氣,慢慢退下。
妙華身子本來就不好,經歷了大悲大慟之後,只覺得乏的厲害。手腳發顫,渾身冰涼,她想若是這樣下去,自己怕是也堅持不了多久了。這樣也好,一了百了,省得受折磨。
浣瑾將琮兒抱到了榻邊,央求道:「娘娘,你瞧瞧小殿下,這幾日你心情不豫,不肯抱他,他也哭鬧地瘦了一圈兒了。」
她確實沒有心情,尤其是一想到琮兒是拓跋逸的孩子,便更加痛悔交加。這孩子生著和他父親頗為相似的眉眼,尤其是在笑時,茶色的瞳仁蕩漾著光彩,彷彿太陽的光圈一般。拓跋適明知道不是自己的孩子,偏偏還待他如同親生一般,日日看望,抱著他時連笑容都沒有滯澀,充滿了慈愛。此時想想,頗覺得為難他了。
浣瑾見她仍是躺著,身子都沒有挪動半分,便大著膽子將孩子又往前遞了遞。不過半歲多的孩子,已經會叫「阿娘」了。她的淚倏然而下,這輩子一直都在錯誤的路上走得,走得彆扭又傷感。以前守著拓跋適,心中惦念的人是拓跋逸,如今卻只盼著拓跋適能安然回來,就算沒有愛,她依然願意和他長長久久地做夫妻,將這輩子做的圓滿。
「姑姑,你是不是也是忠於他的?」她撐起身子,忽然問道。
浣瑾抱著孩子的手臂僵了僵,先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曾經是,畢竟奴婢是左昭儀的舊仆,又是清河殿下送給娘娘的,自然會事事都聽從他。可是跟著娘娘這麼久,娘娘又一直待我如親人一般,所以奴婢只忠於娘娘一人,萬死不悔。」
這便是表忠心的話了,妙華習慣了和浣瑾相依為命,甚至不敢相信,若是離了她,自己會不會更形單影隻。
「娘娘放心,太原殿下的事,奴婢從沒有告訴過任何人,更沒有告訴過殿下。」浣瑾篤定道。聽到這句話,妙華便相信了浣瑾。子嗣之事最為重要,若真是忠於他的,便不會不告訴這件事。
她深深地看著浣瑾,勉強擠出了一個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