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七)
這年冬天,大雪成災,斷斷續續一個月,總是不能停歇似的。直到冰封了洛水,雪藏了邙山,積雪壓垮了庭前的枳樹,天氣才放了晴。妙華卻在此時,聽說了清河王拓拔逸回了洛城的消息。
不啻為晴空霹靂。
她想不到,事情已經發展到了此般境地,他仍能回來。在聖上重病無望之時,究竟居心何在?
心底的冰涼尤甚於手足,或許在外人眼中,他回來的如此恰到好處。畢竟,只要他不公然反叛,聖上沒有明詔討逆,他仍是大權在握,賢明遠播的清河殿下。一個掌握著軍權的親王,為朝廷四處征戰,功在社稷,不僅有實力,還有民心。相反,如今聖上病染沉痾,儲位未定,朝野浮動的不安氣息,也註定讓人心的天平慢慢轉移。這是個多麼可怕的信號,一向嗅覺靈敏的阿耶早就提醒過她,可是她卻還是心存懷疑。她不明白,為何聖上遲遲不立太子,就算不是瑾兒,也不是琮兒,他還有其他選擇,而不是坐以待斃,將江山拱手讓給別人。兄弟間多年的嫌隙爭鬥她都看在眼裡,只是最近卻忽然看不透了。
她對於天下毫無想法,更沒有想過坐上太后之位用一雙素手覆雨翻雲。只是心中有怨,就像檐上的冰凌,時刻存著傷人傷己的想法,卻總忘了,自己不過就是一滴水的事實。
或許他亦恨上了她,那個叛逆又決絕的自己已經不再是他記憶中溫婉順從的樣子。她一次次的背叛了他們的愛情,孤絕地走上了相悖的道路,一去不復返,連頭都沒有回。
從嘉木殿出來時,天色陰沉依舊,鉛雲黑壓壓地盤旋在頭頂,好像要將整座宮宇都吞噬乾淨一般。妙華的心情亦如此時的天色一般,壓抑又灰暗。拓跋適的聲音猶在耳邊:「阿妙,朕只有三個兒子。阿瑾一直為朕所器重,卻有腿疾不得踐祚,阿琦和琮兒都是你的孩兒,若是立了任何一個,阿妙你可知祖訓為何?」
「若是皇子被立為儲君,當賜死其生母」妙華回答,這個祖訓由來已久,從并州始便無人違逆。
拓跋適凄然一笑,卻再也沒有說什麼,只是閉了眼睛,顯得十分睏倦。妙華用手帕擦著他唇角的葯漬,聲音低低:「聖上又在說笑,江山社稷如何能和一個尋常婦人相提並論,莫不是有其他想法,又不願告訴妾……」
他的眼皮輕輕動了動,終於又重新睜開了眼睛,他看著她,神情里少了幾分溫柔,多了幾分清冷:「你若認為是說笑,也好,只是莫管前朝之事,發生任何事情都不要理會……」
她被這樣的眼神激地周身一涼,直到走出殿中,依然有些回不過神。
有一兩顆雪珠子落在了她的眉間,一絲清涼微妙的感覺,還沒有落定便融成了水,滑落臉頰,好似是落了淚一般。
有一把傘遮在了頭頂上方,為她擋住了接踵而來的漫天風雨。素白的傘,點綴著點點紅梅,栩栩生動,彷彿有香味散出一般。而那淺淺的白檀氣息卻不是來自於傘中,而是那個執傘之人的身上。瑩白又纖長的指,彷彿從未沾染過血腥殺戮的潔凈,就連他的衣衫,也是素凈的玉白,和雪色混為一處,整個人都好似冰雪堆就,玉霜砌成。
整個大魏風儀最出眾的人,卻有著冰雪一樣的心腸,通透又冷硬。
妙華站在風雪中,覺得從內到外都在冷得發抖,再見之日來得這樣快,猝不及防又讓人惶恐。而他只是笑,淺淡亦如曾經,就連唇角的弧度,都是熟悉的分寸。只是那聲音傳入耳中,無比溫柔又熟悉,好像他們之間什麼都沒有發生,什麼芥蒂也沒有存在過。
「蓮奴,許久不見,怎麼消瘦若此?」
妙華不敢抬眼再去看他,畢竟她的眼睛瞞不住她的心,她算不上強悍的意志力遮擋不住澎湃在心上的怨和恨,愛和怒。靜默無言間,他的手拂過她的衣袖,不經意的曖昧,彷彿只是為了將停留在上面的雪花拂去一般。而她卻悚然驚醒,退後了一步,保持著疏遠又戒備的距離,對他說:「此為宮中,請清河殿下慎言,還是喚本宮一聲昭儀娘娘吧!」
她刻意的疏遠,卻分明沒有讓他有所收斂,反而他卻湊近了一步,隔著衣袖,緊緊攥住了她的手。
漫天風雪交加,本是刺骨的三九,但她的臉卻倏然紅透,也不知是氣極還是羞極。本能地回身去看,卻發現隨侍之人皆已不見,茫茫天地間彷彿只剩了他們二人。她掙扎,而他的手卻攥得更緊了。那樣的疼痛,提醒著她許多過往,反而讓她清醒了下來。
對上了他沉鬱的眼神,她將唇綳出了一個涼薄的弧度:「殿下如今隻手遮天,妾不過是網中之魚,籠中之鳥。若是殿下還念及過往種種,還請明確告之,此番回來,預備如何處置於妾?」
他的眸色漸深,頗近了她,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在一片冰冷中看出了幾分類似於悲傷的情緒,他的話一字一句撞在心上,讓她顫慄難安:「蓮奴覺得本王會如何處置你,以什麼身份處置於你?曾經的念念不忘,亦或是如今的耿耿於懷……蓮奴方才自稱本宮,如何又委屈求全的自稱為妾,難道認為做小伏低便能抵消背離之痛,捨棄之傷?聽說你有心為聖上殉葬……呵呵,情深義重如此,竟是半點也不顧念舊情了嗎?蓮奴,你想都別想,你的生死由不得你做主,自然也由不得他做主!」
「是么……」她的聲音有些疲憊,「殿下高興便好,何須專門來知會一聲。」
不知何時起,他們之間的關係竟然到了這樣的地步,唇槍舌戰,爭鋒相對,比陌路人都不如。正在僵持時,卻自凌波殿中傳出了琮兒的哭聲。妙華率先驚覺,已煞白了臉色,搶先一步趕往了殿中。不能讓他見到琮兒,那張和他越來越相似的臉,尤其是那雙幾乎一模一樣的琥珀色眸子,比漢人的淺,比鮮卑人的深,只會讓他一眼便識破琮兒的身世,從此糾葛不斷。
然而她的反常卻也引起了他的懷疑,三步並作兩步,他已先於她趕到了殿中。
琮兒摔了跤,剛在乳母的攙扶下踉蹌起身,臉上的淚痕未乾,一看到妙華便向著她跑了過來,一疊聲地撒嬌叫「阿娘」。而他卻落到了另一個更寬大的懷抱之中,他怔怔看著抱著他的男子,鬼使神差地愣了愣,然後喊了一聲:「阿耶」。
妙華額上的汗都滲了出來,卻只見拓跋逸自己都愣住了,只獃獃地看著懷中玉雪可愛的孩子,看著他睜著一雙清澈無辜的琥珀色眼眸,笑意盈盈地看著自己。
心忽然就柔軟的一塌糊塗,好像一切陰霾都豁然開朗,彷彿曾經追求的一切都已然沒有了意義。他有些想哭,卻更多是想笑,最後卻什麼也沒有說,只是看著孩子用柔軟的手摸著他的臉,笑得天真無邪:「阿耶,阿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