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八)
妙華本能伸手去搶孩子,可琮兒卻摟著拓拔逸的脖子,顯出超乎尋常的親密情狀。拓拔逸的目光閑閑掃過妙華驚慌無措的臉,已從起初的懷疑,變成了十足的篤定。父子兩人那般相似的臉,便是再有力不過的證據,勝過其他言語無數。僵持片刻后,還是浣瑾最先反應過來,上前行了個禮,將琮兒從拓拔逸手中接過,帶到一邊玩耍。
「蓮奴,你作何解釋?」他迫近,用很少出現的銳利眼神盯著她青白交加的面容。
妙華輕輕吸了口氣,咬著牙,嘴硬:「琮兒生於十月初三日辰時一刻,闔宮皆知,殿下若是不信,盡可查證。」
「我自會查,只是蓮奴,若他是我的孩兒,你認為我會做什麼?」他看著懷中的孩子,越看越覺得他明亮灼灼的一雙眸子,閃動著讓他心疼的光芒,血液中流竄著說不出的柔軟緊張,好像懷揣著一件稀世珍寶。他就這樣看著孩子,細細打量著那與他相似的眉眼結構,又從中發現了與他深愛女子幾乎一模一樣的下頜線條,櫻桃小口。造物神奇,儘管她嘴硬篤定,但是他幾乎肯定這是他們的血脈,奇妙混合著他們的樣子,彷彿重鑄了魂靈血肉一般。直到那張小嘴湊近,在他的臉頰上落下了濕濕軟軟的一個吻,口中奶聲奶氣道:「琮兒甜甜一個……」。這一刻,心弦啪的一聲便崩斷了,幾乎是不假思索的,他對侍立在外的玉衡道:「將太原王帶回府中,我親自照料!」
不容置疑的語氣,蠻橫霸道的決定。他在宮中橫行如此,毫無顧忌,沒有人可以阻攔。
妙華撲向他去搶琮兒,卻還是晚了一步,琮兒已然到了玉衡手中,而她被拓拔逸攔腰抱住,抵在了他的胸前。
抬頭,一雙清麗好看的眸子中全是猩紅的恨意,她如小獸般亮出了自己鋒利的牙齒,對他切齒:「放過我兒子,你到底想做什麼?!」
他卻不理會她的憤怒,重歸平靜溫柔,一雙大掌捧住了她的臉,低著聲哄她:「那也是我的兒子,我自然不會傷害他分毫。蓮奴,不管你怎麼想的,琮兒一定要留在我身邊,我才放心。或者,你這樣不乖,我是不是也要將你帶回王府呢?」
妙華一側頭,準確無誤的咬住了他的虎口。這一下又快又狠,很快便有腥味充斥著口腔。拓拔逸悶哼了一聲,想躲又怕傷了她,終究只是皺眉隱忍。直到她自己鬆了口,抬起頭,滿面淚痕地看著他,無限幽怨:「你的兒子……他最疼愛的幼子突然成了你的兒子,你將他的臉面置於何地?什麼叫父子之情?那是日復一日的擔憂陪伴,是寒來暑往的體貼照料,是生病了守在身邊,是調皮了諄諄教導。殿下,你怎會是他的阿耶?!」
這番話說的他心酸愧疚,只能用沒有沾血的手拭著她汩汩而下的淚。她哭得可憐,話卻說的清晰。一句句彷彿細細地針,讓他避無可避,疼痛難忍。這樣倔的丫頭,果然還是不肯再原諒他。不過若琮兒真是那個寒冷的春天懷上的,她必定受了很多苦,而拓跋適也大約是那時走到她心裡的吧。他說過,他的女郎最是心軟,當年會因為自己的恩情而愛上自己,怕是也會因為別人的救贖而移了心腸。他不怪她,自然也不再那樣怪拓跋適。畢竟他是他的兄長,畢竟他救了他的女人和孩子,待他們無比寵愛,畢竟他在此時召他回京,也是想要去結束一切恩恩怨怨。
這一刻,外面大雪飛揚,他的怨和怒歸於平靜,深埋雪中,唯留空寂。
終於有了一絲絲的疲倦,他出言制止了即將帶著孩子離開的玉衡,將孩子又帶回了她身邊。語氣亦如外面的空氣,幾分冷冽,幾分壓抑:「外間一切事務都與你無關,安心照顧好孩子,別去理會。」
她聽出了不尋常,又在這樣敏感的時候,於是執著追問:「你要做什麼?」
他回身,從她素來清透明朗的雙眸中看到了懷疑,戒備和慍怒的情緒。才發現,他們之間流逝的不僅是數年光陰,還有曾經用信任和牽挂勾連起的魂魄。有些心灰,卻還是用僵硬冰冷的聲音道:「不做什麼,嘉木殿里的那個人是我兄長,天下是我拓拔氏的天下,我能做什麼!」
說罷,衣袂一拂,人卻已經走了出去。漫天風雪很快將他的身影遮蔽,只有殿中微不可查的白檀香氣仍在繚繞。儘管凌波殿中和暖如春日,但是她的心還是冰涼涼的,一點一點往下沉,仍然帶著驟然見到他的悸動和慌亂,揮之不去的仍是他冷冽如刀鋒的眉眼,凌遲著她的身體,血淋淋地疼痛。
妙華抱緊了琮兒,坐在地上,許久都沒有起身。敏感的幼兒用小手摸著她的臉頰,用軟糯的聲音疼惜道:「阿娘……不哭……」
「娘娘,地上涼,快起來!」過了一會兒,浣瑾上前,柔著聲音哄勸她。
妙華覺得身子已經冷透了,踉蹌了一下,鬆開了無措的孩子,對浣瑾說話的聲音虛弱無助:「姑姑,究竟是我錯了,還是他錯了?我們之間怎麼會變成如今這個樣子了!」
浣瑾嘆了口氣:「娘娘和殿下心裡都有彼此,只是似乎差了些緣法。」
何止是差了些緣法!他們之間波折重重,從始至終都在誤會和錯過。她想起了十四歲的自己,半池蓮花,驚鴻一瞥,便以為找到了此生的信仰。她愛他愛的虔誠,一生所求不過一個他,然而二十歲的自己什麼都有了,單單失去了他。他們在一次次的錯過中,逐漸消磨了情感,最後都無力地發現,緣法如夢幻泡影,越想捉在手心裡的越如流沙滑過,再也得不到了。她記得他說過,緣生緣滅便如花開花落,所以他寧可喜歡松柏,至少萬古長青,堅韌挺拔。然而,她做不了松柏,說到底不過是枝春花,絢爛一季便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