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桐樹生門前,出入見梧子(四)
紅塵漫漫,忽如塵煙消散,來這人世一遭,不過就是油煎火燒般的經歷重重苦楚,然後帶著牽挂離開,轉世輪迴。妙華忽然覺得很疲憊,抬眼看著天邊的夕陽,恍惚又回到了十三歲的時候。瑤光寺的落日也有著這般凄艷卓絕的美麗,只可惜那時候的她太過於浮躁,沉不下心來欣賞。暮鼓晨鐘對於她是一種束縛,她滿懷著期待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直到在紅塵中翻滾了一圈后才發現,原來那樣的平靜竟然是世上最好的狀態。無悲無喜,無愛無恨,無牽無掛……
拓跋逸靜靜地看著她,他的女郎一天天的長大,與日益咄咄逼人的美貌一起增長的還有骨子裡的倔強。記憶中她很愛笑,低著頭羞怯怯的,卻難掩風中初綻的裊娜美好。不知何時起,她的臉上便只有像是永遠也流不完的淚水呢?
大抵還是他虧待於她,以為能護她一生,為她遮風擋雨,卻悲哀的發現,她生命中所有的風風雨雨都是自己帶來的。
她的淚水,讓他愧疚又憐惜。
終究忍不住,他一步上前,將她攬在了懷中。懷抱中,嬌軟身子微微的顫抖,她略頓了頓便開始掙扎,口中嗚咽:「殿下自重……」
自重不自重他已然顧不得了,只覺得胸口橫亘著莫名的悲傷和痛楚,好像被什麼攥緊了喉嚨,讓他難以呼吸。
「你放開我……」她掙扎著,眼睛紅成一片,蘊出了滿滿一眶淚水,但就是忍著不肯掉下來。然而對方的手如同鐵鑄的一般,絲毫沒有鬆動,反而將她箍得越發緊了。她發了狠,張口咬在了他的肩上。他陡然一僵,卻沒有本能的鬆開,反而忍著痛楚,一聲不吭,任憑她發狂撕咬。
「蓮奴,都是我不好……」他低低呢喃著,柔聲細語的樣子就像是在哄著一個孩子。
她便沒有再掙扎,只是默默的哭泣,許久,大約是哭累了,軟軟靠在他身上,彷彿回歸了曾經的乖巧。然而他們走到了這一步,彼此都將對方逼到了一個死局中,用盡辦法也解脫不了。
她的聲音有些無力:「既然做好了決定,那便不要再猶豫了。我對你從無怨怪,不過是自己倦了,不想再油煎火灼一樣的活著了。「若忽略了內容,她此時的語氣如此溫柔,像極了情人之間的耳語。但其中的內容卻是這樣無情,讓他好不容易壓抑的怒火又一次上涌,焚燒的整個心口都疼痛不已。
」便是這樣想死么,蓮奴,我以為你始終愛的人是我,我以為只要他死了,我們之間的一切阻隔都不會存在。明明是他搶走了你,生生將我們拆散的……蓮奴,你告訴我,我們之間為什麼會成了這樣!「拓跋逸的眼眸里,閃著咄咄逼人的光。隔了這麼久的歲月,曾經那個溫潤如玉的男子,也有了這樣強勢凌厲的一面。拋卻了重重誤會,繞開了倫理阻隔,妙華承認,無論什麼樣的時過境遷,她都是愛他的。這樣的璧郎,讓她心疼,讓她不舍。
」璧郎……「她伸出手,去觸摸他的臉頰。連日的操勞,他的下頜上出現了青青的胡茬,有些憔悴。無數個宮中的日月,她都會在靜謐無人時想著他,像他就站在自己的身邊,觸手可及的地方,那是支撐她活下去的動力。想他,想見他,想和他廝守。
他們之間為什麼會變成了這樣?她也想知道。
是禮**理,是權勢糾葛,是道德約束,還是那橫亘在兩人中始終難解的誤會重重。
」璧郎,我們之間不會有未來了。「妙華的臉上浮現的一抹哀戚的笑容,她望了望窗外,一陣風過,護花鈴響成一片,越發襯得室內死一樣的安靜。
「從我委身於先帝之日起,我就應該知道,你我之間……沒有可能了。隔著那麼多的人,那麼多的事,怎麼可能一切如初。可是我不甘心啊,我偷偷吃藥,讓他厭棄我,將我送到金墉城。我勾引你做下了那等事情,一心想著和你私奔,離開洛陽……」
她講著這些陳年舊事,語調哀戚,面上仍掛著淚珠。
「蓮奴,我也想帶你離開的,一切都準備好了,可是你卻帶著我們的孩子回了宮。」他深鎖著秀氣的眉,無不遺憾的說。
妙華沒有解釋,只是自顧自地往下說:「那個孩子和我們沒有緣分,我留不住他,他那麼小,一點一點從我的身體里剝離,那時我以為自己也會死去。那時我以為是阿適做的,恨了他很久。可是他明明知道我的懷疑,卻還是待我如故,小心翼翼的,就算我將敵意對準了皇后,他也沒有阻攔過。」
當妙華對先皇的稱呼變成了「阿適」,拓跋逸額上的青筋忍不住跳了幾下。他能夠察覺到妙華話語里的溫柔和情意,那些以往只屬於他的情意,被人分走了一部分。下意識地將妙華地手攥到手心裡,生怕下一瞬她的遠離。
「璧郎,你知道嗎?就算那時候他對我再好,哪怕為了我疏遠六宮,我依然沒有動心。我的璧郎是這個世上最好的郎君,沒有人可以替代。」這句話讓拓跋逸感動,他不禁又將她帶入了懷中,摩梭著她柔軟芳香的發。
「當我知道他要加害你,幾乎是想也不想地便去找你,亡命天涯也沒什麼不好,至少有你陪在身邊。璧郎,若是那時我們就待在山谷中,一輩子都不要出來,該有多好!可惜……」
說到這裡,她沒有繼續回憶過往。他們的過往,也終究是停留在了那裡,剩下的便是不堪回首的疼痛和遺憾。他又一次拋棄了她,任她帶著身孕,重新回到了那個人的身邊。是啊,琮兒的身世他都知道了,因為知曉了全部,所以才愈發憎惡自己。以往對於先帝,他的心裡只有仇恨,可是那個人對妙華卻有著比他更多的疼愛和寬容,這點讓他自慚形穢。
他有什麼質問蓮奴呢?話說到這裡,一切都清晰了,是他一次次的推開了她,負了她,讓她無路可走。
「蓮奴,是我對不住你,可是,我此生最愛的只有你。若是沒有你,我便什麼都沒有了……」這句近乎乞求。他不過是想嚇唬嚇唬她,讓她不要總用生死來要挾自己,可是真要讓她去殉葬,他怎會捨得!
他終於說出了這句話,但是聽在妙華心裡卻無比哀戚。兩個人的愛需要踏著那麼多人的死亡,痛苦去成全,著實有些殘忍。在拓跋適屍骨未寒時,他們卻糾葛在一處談情說愛,未免有些寡廉鮮恥。更何況他交給自己的還有皇位和江山,她如何能轉身莞爾,將一切都拱手送給另一個男人呢。一個又一個生命的隕落,都是因為他們之間不合時宜的愛,聽起來倒有些一將功成萬骨枯的悲壯了。
妙華凄然一笑,搖了搖頭,慢慢推開了這個愛了半生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