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桐樹生門前,出入見梧子(五)
這個春天,絲毫沒有暖和起來的跡象,每年都盛放的桐花,今年卻一朵也開不出了。有人說今年春寒厲害,它們都受了凍,怕是再難活過來了。也好,物是人非,徒增傷感而已。以前她只以為此宮名「桐羽」是取桐蔭委羽之意,如今才明白這是一句情話「桐花萬里路,連朝語不息」,那個想和她相依相守的人已經去了,她想要相依相守的人卻如此讓她失望,她不需要有這一宮的桐花,也不再有樹下私語的情郎了。
她以為他終於肯放手,如之前所言,讓她殉葬。可是,遲遲而來的消息,卻是允她深宮修行,不理世事。
也罷,她只是名義上的太后,而他卻是掌握實權的攝政王,母子的地位,甚至是性命都在他手中攥著,又能說什麼呢?
還好,他不再來後宮,卻能將前朝的事情處理的井井有條。沈雲禮和賀婁夫人倒是時常進宮,似乎這樣便可以撿拾起早已丟棄了多年的親情。沈雲禮似乎很佩服這位大權在握的攝政王,對於他的施政方略頗為贊同,在妙華面前總是誇讚。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好像是岳丈在誇自家女婿的口吻,只可惜當年若不是他和他家夫人,這種錯覺將會是真實的存在,畢竟在她整個少女時期,滿心滿眼都只有當年清朗卓絕的清河王。妙華越來越篤信佛法,更信命運輪迴之說,他們之間一次又一次的錯過,若不歸結為命運,便再無其他道理可以解釋。她聽著阿爺說話,只是微笑著,偶爾回應幾聲。後來有一次覺得倦了,便無情地下了逐客令:「阿爺還是少來後宮吧,免得生出口舌是非,以為我一屆深宮婦人干預朝政。」沈雲禮頗為尷尬,卻也只有嘆息。他那個乖巧可人的蓮奴竟是再也回不來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有些麻木疲憊的深宮婦人,甚至像是一個失去了靈魂的木偶。
出宮便遇到了拓跋逸,如實說了妙華的情況。如今身在高位,頗有威勢的攝政王只是遠遠看了眼桐羽宮的方向,沒有言語,但是眼裡儘是傷懷之色。
沈雲禮想開口讓他去看一眼妙華,但是話到嘴邊卻怎麼也說不出,畢竟兩人身份尷尬,傳揚出去實在有辱清名。他畢竟是南人做派,之前最是反對鮮卑舊俗中叔娶寡嫂,兒承繼母這樣污濁喪禮的規定,然而事情出在自家女兒身上,又和他有著莫大的關係,便也偶爾會動搖,起了成全的心思。可是讓他直說出來,便是有辱斯文,自然是不可能的。
拓跋逸依舊沉默,只是公事公辦的囑咐了幾句政務,便負手離開。他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定似的,不願意與深宮再有牽扯,只專心幫著小皇帝治國。近來的幾個政令都有些傷筋動骨,擁護者有之,反對者也有許多,朝廷內部各種勢力錯綜複雜,邊境蠢蠢欲動,這些都讓他心力交瘁。尤其是與漢人通婚,改鮮卑姓氏為簡單的漢姓這兩條,反對聲最為激烈。其實這原本就是先帝的改革,他進行了延續罷了,但是以高陽王為代表的一些鮮卑勛貴,直接在上朝時便鬧了起來,一時有些棘手。先帝臨死前,留下了雙王輔政的遺詔,本就是制衡之用,只是高陽王素來驕奢,不大關心朝務,最近也不知是怎麼了,處處掣肘,時時作對,很是奇怪。
妙華精神也是怏怏,早些時候落了病根,所以一日有半日在佛堂,還有半日便歪在榻上昏昏而睡。拓跋逸每日酉時會允許琮兒來桐羽宮給她請安,那麼小的孩子本該在阿娘身邊嬌養玩鬧,而她可憐的孩子卻要被督促著上朝,裝模作樣的聽著一群大人議論朝政。聽浣瑾說,有一天朝會開得太久,琮兒不敢說,在御座上尿了褲子。妙華心裡刀割般的難受,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卻還是忍住沒有說。
都說人各有志,她這個太后做的可憐又無奈,她從來都沒有野心,只嚮往著簡單平靜的生活,但是一切都被他們兄弟所擾亂了。先帝逼著他入宮,還留給了他們母子這樣尊貴又冰冷的地位,而拓跋逸也在逼迫著她,就好像執拗著看他們二人中誰先低頭。
這樣的僵局曾在數日前有所緩和,起因是拓跋逸赦免了關在掖庭許久的李慕蘅,雖然沒有放她離開回幽州,卻給她封了個六品的女官,允她在桐羽宮中做事。妙華明白,這是安撫幽州的一種作法,畢竟如今內事紛雜,還不宜對幽州用兵。但是她也明白,這何嘗不是拓跋逸在對自己示好的態度。先帝曾經無論多寵愛她,都沒有聽她的話放阿蘅出來,任她乞求多次,也不過是允許她偶爾去掖庭探望罷了。他的心她一直都明白,這是彆扭久了便成了一種習慣,她不想打破這樣的僵局,讓二人兜兜轉轉的又回到原處,繼續互相折磨。
接阿蘅出來的那一天,她遠遠地看到了他,依舊是素衣玉容地清絕之態,然而下一瞬他卻已經消失在了眼前。
天那樣藍,然而他們之間卻是千山萬水,欲說還休。
因為她的照拂,阿蘅並沒有受多少折磨,然而久不見天日的容顏還是誇張的蒼白著,眼角眉梢多了衰老的痕迹。她不過才二十齣頭的年歲,卻已經看上去比浣瑾都要憔悴。妙華忍住了鼻酸,扶住了阿蘅就要跪拜的身子。雙目相望,皆有淚光。不由得想起了初進宮時的樣子,有些任性的自己,還有那個謹慎膽小的阿蘅,她們總有說不完的話,閑暇時有著許多對未來的憧憬,只是如今兩人的人生都已經面目全非起來。這樣想著,淚便再也忍不住蜿蜒而下。阿蘅怯生生地看著她,叫了一聲:「太後娘娘……」,就這一聲,將妙華拉回到了現實中,她看著眼前這個幾乎有些卑微的人,終於發現,過去的便永遠過去了,最後一個喊她「阿妙」的人也沒有了……
歲月忽已晚……故人不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