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理絲入殘機,何悟不成匹(四)
六月初六,聽上去是個很順遂的好日子,但是命運中的某些詭異又坎坷的因素,卻在那一日集中爆發。或許很多事情從一開始就全是人力所為,命運不過是個淺顯又好搪塞的借口,專門用來自欺欺人。
那一日,一代英豪崇文帝因為誤服丹藥而陷入了昏迷之中,金吾衛將貼身的近侍全部困在了九龍殿中,里三層外三層的圍堵,裡面半點消息也傳遞不出。而外面的人還天真的以為聖上不過是身體不郁,暫時讓廣陵王代為處理朝政罷了。畢竟自從左昭儀去了之後,這樣的輟朝數日也是尋常之事。
曇靜法師請求妙華出宮的奏疏正好便在這一天落到了廣陵王拓跋適的手中。此時他正坐在卻非殿里批閱奏章。玄衣上金色的夔龍,張著鋒利的爪牙,瞠著怒圓的雙眼。他的下頜有著利落的曲線,雙唇微微抿出冰涼的弧度,雙目冷峻,劍眉如刀。看到妙華的名字,他微微停滯了片刻。在確定這是請求她出宮之意后,修長的指叩了叩几案,思忖片刻,毫不猶豫的將其扔了出去。
如今的形勢早已不是一年前的樣子。廣陵大軍已掌控了荊州和司州,北方的柔然陳兵在幽州邊境,牽制著柱國將軍李惟,京城的羽林全部歸順,就連聖上也在他的掌握之中了,除了涼州和雍州!不過那又如何,拓拔逸命懸一線,待他一死,這天下便都是自己的了!
很多時候,他都會問自己,真得有那樣恨拓拔逸嗎?他是自己的九弟,同根相生,血脈相連。他們自小就在一起,一起讀書,一起習武,一起做事……兄弟相殘的事,他曾經想都不敢想。可是,他的阿娘是左昭儀,那個女人是後宮最受寵的存在,聖上愛屋及烏,恨不能將所有好的都給老九。他是諸多皇子中唯一親養在太極殿的,小時候聖上上朝都會將他抱在膝頭,大臣非議都置若罔聞。那樣鐵血的帝王,會因為老九生病而幾日幾日的不眠不休,親自照料,以至於上朝時都會打盹。而那時的他呢?早年喪母,只能由其他妃嬪撫養,有一次高燒不退,只有乳母守在身邊,再無人問津。他不過比老九大幾歲,早早的便開府出宮,娶妻生子。而老九呢?十五歲才在聖上和左昭儀的依依不捨中出了宮,有了自己的清河王府,他的婚事遲遲未定,不過是因為聖上覺得沒有人配得上自己這個優秀出眾的兒子!
他多羨慕拓拔逸,他有的所有,自己都沒有。他唾手可得的榮寵地位,是他沙場浴血奮戰才能苦苦換得的。他數次九死一生,聖上可曾問過半句?可拓拔逸去涼州不過數月,聖上卻天天著人問詢,恨不能早日召回!
他很肯定,自己恨著他們,如果不是他們,自己何苦鋌而走險,再難回頭!
手不自覺地攥緊了,心口的一處悶悶的彷彿難以呼吸一般。他琥珀色的眸子微微蕩漾著孤獨又傷感的光芒,盯著被自己棄在地上的紙,半晌沒有言語,半晌沒有轉眸。
妙華……妙華……她用盡辦法,連曇靜法師都能搬出來,不過就是想去看拓拔逸一眼。他不允許,他不會允許!
他們之間情投意合,在宮中毫不避諱,而他只有遠遠看著,將所有的恩愛情濃都收在眼中。他卻不知,就在情字上,他也會如此卑微又多餘,他待她亦是如珍如寶,如何就被她棄如敝履……拓拔逸不過早認識妙華一些,如何就讓妙華滿心滿眼都是他!
卻非殿中燃著馥郁的香氣,讓他覺得胸悶氣短。不耐地吩咐內侍打開了所有的窗,然而外面繁花似錦,卻無半點可以讓他心情大好。
妙華還不知,別人的是非糾葛,會就此改了她的一生。那時她命如草芥,半點不由自己做主。
宮中的旨意在午後傳到了瑤光寺中,亦很快傳到了清河王府。
「殿下不覺得奇怪嗎?聖上最是憐惜法師,何曾拒絕過她的請求。沈書史出宮是再小不過的事情了,為何會毫無緣由的拒絕?」蒼靈先生看著拓拔逸,語氣焦急,「只能說明宮中有了變故,這個旨意是不是聖上親下的都很難說!殿下,不能再等,若是再遲,怕是連咱們都走不了了!」
他說的話,就像是寒冰一般,讓拓拔逸周身都覺得冷。他知道自己面臨著什麼情況,選擇需在片刻。可是那樣糾結的選擇,又該如何去做呢?!他此去,再回來不知何時,他的妙華又會不會在原地等待他呢?
若有選擇,該多好!
心裡像是油煎一般焦灼,在一個靜謐的午後。拓拔逸一遍又一遍地說服著自己,一次又一次地下著決心。若是再不走,便沒有機會走了,留下唯有一死,相守只能無望。總有一天他會回來,此生然諾,不會再改……然而道理再多,他也知道,終究是他對不住她了……
承諾最後還是輸給了現實,他們那時候都太年輕!
六月六日夜裡,清河王以金蟬脫殼之計逃離洛陽,不日到達涼州,擁兵八萬,所從者眾。
六月十日,崇文帝病情加重,是夜,崩逝於太極殿。死前下旨,二皇子廣陵王拓跋適,慧懿皇后所生,為諸皇子之長。人品貴重,文武兼備,立為太子,特許靈前繼位。
七月初十日,葬崇文帝於邙山景陵。新帝登基,稱武成帝,改年號為崇熙,大赦天下。
七月二十日,新帝以清河王,涼州牧拓拔逸不敬先帝,不守孝道為由,出兵十萬,前往涼州。
一切變故太過突然,如同夢一場。尤其是拓拔逸非但沒死,還去到涼州的消息。在宮中為先帝服喪的女官妙華,覺得心下一片死灰哀寂。她愛過,然而毫無結果。他一聲招呼不打,可曾知道,她究竟經歷過什麼樣的折磨。日夜不安的擔憂,不分晝夜的祈願,原來他無恙,那麼自己究竟該歡喜還是悲哀?或許,從一開始不過就是自顧自做的一場幻夢,那個初夏邂逅的郎君,悄然走到了她的夢中,給了她一場關於愛的幻夢。如今夢醒了,她還是孤身一人,還是那個寂寞度日的無知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