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理絲入殘機,何悟不成匹(三)
又一場雨後,天氣似乎愈發炎熱起來。清河王府的一池荷花已經係數盛開了。風送細香,陣陣透入竹簾之中。竹簾后隱約有一個白衣公子,靠在塌上,手捧著一卷書,眉間微蹙,薄唇緊抿。
這人正是傷情漸愈的拓拔逸。
纏綿病榻許多天,他的肌膚蒼白,恍惚有透明之感。身形消瘦憔悴,沈腰清減,玉容消磨,無端生出幾分南朝人所推崇的病弱之美。
玉衡傷多卻淺,比他恢復的快,此時正捧了葯打簾進入屋中。看到他坐起身來,不由道:「此次若不是蒼靈先生及時趕到,殿下還能安然無恙嗎?怎麼傷還未痊癒便起身憂勞起來。若是再有閃失,又該如何?!」
經歷了生死大事,主僕自是情分不同以往。但是受了個傷卻像脫胎換骨一般,從一個謹慎寡言的少年,變成了一個嘮叨瑣碎的管家婆,這還真是第一次見。
「在看書,沒憂勞。」拓拔逸話語簡短,卻溫潤和煦,似乎一點也不介意。
「好好休息,也好得快一些。」玉衡將葯遞上,囑咐道。看著他一飲而盡,苦的直皺眉,又笑,「殿下連死都不怕,還懼怕這碗葯?」
這話說得僭越,於是拓拔逸瞥了他一眼:「越來越沒分寸了,是仗著先生給你撐腰么?待我傷好,必重重罰你!」
「若是殿下肯聽屬下和先生的,就算是死,又有何懼呢?」玉衡俯身,行了個禮,不再說笑,臉上帶著殷殷期盼,「殿下,京城危機重重,必然不能待了,不如趁此機會回到涼州。咱們大軍在握,遠觀京中局勢,不愁找不到兇手,就算是局勢紛亂,咱們也有機會重整河山啊!」
拓拔逸隔著竹簾,目光渺遠:「這是先生的意思?」
玉衡點頭,直言不諱:「先生說,以逸待勞,隔岸觀火。」
拓拔逸緩緩放下了書卷。他的嘴唇血色浮淺,有些乾澀。用帕子拭了拭方才殘留的葯跡,似低語,似自言:「她近日如何了?可接受了嗎?」
玉衡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那個女郎就像是他的業障一般,總是攪擾著他的所有理性和計劃。若不是她,他們不會倉促回京。他為了她經歷了多少次的危險困頓,然而她毫不知情。事到如今,仍在攪擾著他的心緒。若不能將她從最柔軟的地方摘除,那麼她總有一日會是他致命的軟肋。
安靜的院中,只有蟬鳴陣陣。除了玉衡和蒼靈先生,再無人知道他醒來的事實。對外只說傷重難醒,任何人不能打擾。宮中的妙華,亦被蒙在鼓裡。
「她定然很傷心吧……不如告訴實情,如此隱瞞,實在對她不公平。」沒有聽到玉衡的回答,但他分明可以猜到妙華的傷心。他的女郎,那樣嬌氣的女孩子,石子磨了腳都會哭,如何可以承受這樣的消息?
「殿下萬萬不可!」一個蒼老的聲音傳來,方才在後院煎藥的蒼靈先生親自出聲阻止。年逾七旬的蒼靈先生鬚髮皆白,身量矮小,穿著粗布衣裳佝僂著脊背。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像一個尋常的田家老者。正是這樣不出眾的相貌,才讓他一直不得明主,直到在涼州時巧遇了拓拔逸。清河王拓拔逸,有慧眼有籌謀,一眼便看出這是個絕世人才,不僅收入麾下,而且還恭敬以待,以「先生」稱之。
在蒼靈的眼中,拓拔逸亦是個英明之主,是不可多得的賢能君子。亂世已有百年,他希望能由這樣一個人去結束。只可惜,他過於重情,這是他唯一的軟肋,也是對手最可利用的一點。
「殿下此番最要緊得便是能瞞天過海,如此才有將計就計的效果。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宮中之人更不可知曉半分!」蒼靈先生嚴肅道。
「殿下,女郎性子單純,若是知道你安然無恙,一定會表現出來……」玉衡看出了他的糾結,補充道。
那日遇刺卻是意外,但也是他們的計劃之一,否則他不會冒著危險執意回府。至少知道宿衛羽林已在對方的掌握之中,甚至更可怕的,對方已掌控了整個京城。能有這樣能力和野心的人,屈指可數,再聯繫之前引他回來的流言,那麼躲在幕後的便唯有一人了!對方用妙華引他回來,無論如何不會讓他活著離開了。潼關的火如是,街上的刺殺亦如是,不知接下來的計劃又會是什麼?他似乎一點選擇都沒有了,除了假死離開,除了再圖後計!
然而他當初不顧一切回來是為了妙華,自然奢望著能與她一起離開,若留她獨自一人在宮中,他又如何放心得下?
「先生可有計謀,本王想帶沈氏一同離開。」他問蒼靈,希望能從他口中得到兩全之法。他已不知,何時起她已刻在了心中,時時想起,牽魂引魄。若是離了她,此生就算多麼錦繡堂皇,終究缺失了所有的歡愉。
「這……」蒼靈先生陷入了思索,他能看出來,這位殿下是一定不舍那位女郎了。若是能有雙全之法,也免除了他的猶疑,早日離開,早日安全。
蒼靈先生望著遠處的一點虛空,半晌沉默后,終於緩緩開口:「之前聽殿下提起過,沈書史與曇靜法師十分親厚?」
拓拔逸點了點頭,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曇靜法師是聖上的親妹,亦是心有虧欠之人。若是她身體有恙,想要見沈書史,怕是聖上也不好拒絕吧……」蒼靈先生看著拓拔逸身旁的葯盞,意有所指道。
「先生的意思是……?」玉衡都明白了他的意思,拓拔逸自然更瞭然。只是,曇靜法師待妙華甚厚,卻不一定會全力配合自己。更何況他已是外界口中病重將死之人了。
「無需殿下出面,只要一些小計便可。只要沈書史能出宮,一切都好辦多了!」他眯了眯眼睛,微微笑道。這是成竹在胸的表情,拓拔逸看到以後便心中安定了下來。
院外竹影搖晃,日影斑駁,拓拔逸輕咳了幾聲,陷入了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