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囚月(二)

第28章 囚月(二)

第28章囚月(二)

心跳得有些快,歸晚靈機一動,當機立斷,反手抓住管修文,低聲道:「還楞著做什麼?快躲到偏殿去。」她琢磨著現下德宇公公已經從偏殿離開了,讓管修文去偏殿,躲也好,逃也好,總之不能再惹禍上身了。讓皇上看到這深宮之中居然會有男子半夜出現,還不知會多出何等禍患。邊想著,邊推攮著有些呆楞的管修文往殿後去走去。

腦中已經一片混沌,被外力一推之下,才恍過神來,管修文若愁若苦,眸色稍定,望了一眼歸晚,一副難以割捨的樣子,手鬆開,終還是回過身,毅然往偏殿走去。

看著他的身影隱進偏殿,不自覺地鬆了一口氣,歸晚把眼移向門口,皇上才剛踏進殿中,隔著月色朦朧,一時倒沒有看清他臉上的表情。直到淡月淺亮拂過他半張臉,這才清楚地映出他似有疲憊的神色,從沒有見過他形於色的倦意,歸晚倏自一驚,天子何等的驕傲,他就像那龍椅,即使已經有無數的鮮血灑在其上,外表看來,永遠是光鮮的,那種被歲月侵蝕過的蒼涼是在內的,是給自己品嘗的,體現在外的只能是華貴,那是給別人看的。苦也好,甜也好,皇上所表現給眾人的,多多少少都有些做戲似的,迷惑眾人,還帶著目的,許久之後,這成為一種習慣,就像眼前的君王一般,陰晴不定,時怒時喜,到底是做戲呢,還是本性呢?

今夜也不知怎麼了,興許是那月色涼了,興許是那人影孤寂,興許是她善心大起,對著鄭鋶,歸晚頭一次仔細地用心去看,而非用眼,突然發現那君王身上多了一種人味,不是虛偽的溫和,也非深沉的陰鶩,而像一個普通男子一般,就是這些微的體現,看起來倒似變了個人。

有些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歸晚有些錯愕地對上天子溫如淺溪的眼波,眸裡面好深好沉,還帶著些壓抑,蘊涵著歸晚不敢深究也不敢碰的東西。

遠遠的就瞥到歸晚一個人立於殿中,鄭鋶微有些驚,近處一看,發現她竟是赤足站著,單衣襦裙,形只單影。這殿中他來過無數回,每次來,都是燈火通明,螢妃色藝雙絕,到了這裡就像到了溫柔鄉,華美中總帶著虛偽和敷衍,殿就顯得小了,今日殿中只有一人,顯得特別空曠,卻有了另一種味道,她也並沒有比螢妃美,為何能給他這種感受呢,帶給這殿中某種實在的感覺。心底的某些東西被輕喚而蘇醒了,蠢蠢欲動。在他還沒發現之時,憐意大起,衝破了那冰似的表層。

「涼夜似霜,怎麼站在這裡?」

剛才被管修文一攪和,她身軀早已麻木,被鄭鋶一聲提醒,感覺頓時復甦,腳下一片冰冷,身上更是冷颼颼的,倒喘一口涼氣,她縮了縮身子,在天子眼皮之下,也不敢貿然回到椅上,勾起笑,答地輕巧:「已近夏日了,不礙事。」

連鄭鋶都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有多柔情滿溢,徐徐靠近,見歸晚透著蒼白的面色,沒有了平日完美的玲瓏,只有那瀲灧的自如之態,看得他自是心中一動,低頭一看,她赤著足,從不見陽光的雙足肌膚不但嬌嫩,還帶著點嬰兒的透明,白玉無暇,瑩然堪握,站在冰黑的地面上,更是襯得魅惑。連沾上了塵都是侮辱一般,他屈下身,蹲了下去。

一國之君突然下跪一般在面前矮了半截,歸晚嚇地忙後退,右腳才微抬,就被鄭鋶握住,熾熱的感覺從足中穿傳來,歸晚被怔地一動也不敢動。

瑩瑩玉足在手中,鄭鋶微微一笑,也不在意冰冷,只注意到大掌正好可以握住一足,契合無比。四顧之下發現沒有絲履之類的東西在及手處,他輕嘆一聲,空下的那隻手解開頸間的結,披風鬆開,他一把扯過,墊到歸晚的足下,讓她踏在其上,一邊輕聲解釋道:「夜間的地最是涼,襲上身容易病。」

如果說驚嚇,今天無疑是第二次了,歸晚也不知該做如何反應,把足睬在皇帝的披風上,這樣的事簡直聞所未聞,冷汗都有些被嚇出來了,可是鄭鋶卻強制地把她的足按在了披風上,她聽命行事,只怕稍有差錯就惹來禍端。正在她忐忑不安之時,鄭鋶卻半蹲著身子抬起頭來,臉上帶著輕鬆的笑,彷彿做了件大事似的。這是歸晚第一次看到他幾近天真的表情,心中又是一驚,今天到底還有多少個第一次,還有多少的驚嚇呢?同時也有些感慨,想不到這深沉的天子居然能有這種時候,天子,說到底,也是普通人啊……這麼一想,她心中軟了幾分,眼神掠過鄭鋶,掃過他的鼻,他的眉,他的發,停在一處,默不作聲。

「怎麼了?」鄭鋶問,突然發現到歸晚的不自然。

淺淺如綠波地一笑,歸晚輕顰低語:「皇上,你有白髮了。」話剛出口,她就後悔了,今夜到底怎麼了,連她都失去常態了嗎?對方怎麼說也是天子,今日再反常,也不可能改變本性,心下有些揣揣不安,只能靜默地等候鄭鋶的反應。

聞言即是一變色,鄭鋶的眸色沉鬱,所思甚深,抿著唇不語。半眯起眼看向歸晚,這才想起,她年近雙十,容光煥發,真是如花年紀,而他,開春已過三十,雖說進入壯年,可是與她相差十歲有餘卻是事實。耳聽她提到早生華髮,心頭驟沉,對這個問題竟介意起來。

「你的意思是……朕老了?」鄭鋶抬著頭問道,那不甚確定的表情帶著彆扭,看得歸晚忍不住心中暗暗好笑,平日只有他笑著看別人忐忑,此刻終也嘗到這滋味了。

鄭鋶盯著她微露愉色,臉色緩下來,唇線略勾,現出一絲無奈的笑,從蹲著的姿勢站起身,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有個人能讓他無措至此,忍之不甘,怒之不舍。凝眸鎖著她,月夜之下,單薄的衣衫被殿門處隱吹而過的風掀起一角,勻稱纖美的肩隱隱可見,白皙的肌膚如月澤,在御乾殿時的幕幕情景竟然突然在眼前閃過,心中一盪,如火竄起,眸色驟暗,灼灼地看著她。

看他眼神灼熱,能燙人似的,歸晚微蜷身,情不自禁後退一小步,說道:「皇上……夜已深了,請回宮吧。」

含著火似的目光在她周身一轉,鄭鋶一笑,理智告訴他要挪開眼光,奈何不受控制了一般,他竟然半點也移不開注視,到底是中了什麼魔了?一生之中,見過美女無數,他自認已過年少衝動的年紀,自制力非凡,為何此刻心猿意馬難以抑制……

瞅著鄭鋶的眼光越來越火熱,歸晚有些慌亂起來,身上涼倦,耗費了大半心神,沒有任何餘力去應付什麼突髮狀況了,心念一轉,就想往後退去。被鄭鋶盯得死死的,動作也不敢太大,腳下輕移,忘記了腳下踩的是披衣而不是平地,微慌之下,腳被絆住,還沒站穩,人就往後栽去,心中一聲驚呼,不及脫口,腰間已被大力扣住,歸晚驚后餘悸,睜大眼看著面前的鄭鋶,他半含著笑,眸色更見深沉,小小的一簇火在燒似的,相比較她的狼狽,他更顯優雅自得。歸晚心中惱起來,身體失去了平衡感,只能抓著鄭鋶的衣袖,這落在下風的感覺,讓她有些不甘,想要支撐著站起身,鄭鋶卻在此時放低了手。

歸晚順之身子傾倒,沒有意料中的痛楚,鄭鋶接住她的身子放在披衣之上,她半躺於地,忙支起身,才半抬起,鄭鋶膝著地,半俯身,已將她困在地與胸膛之間。

「皇上……」歸晚暗恨,警聲道,「瓜田李下,皇上難道不知道避嫌嗎?」

「瓜田李下?」鄭鋶聞聲笑起來,聲音又沉了幾分,帶了幾分沙啞,魅惑似地輕柔道,「不要用這種俗世之規來約束朕……」這話似乎也是對著自己說的,他刻意忽視了她的身份,模糊兩人之間的關係,到底是為什麼呢?他也很想知道答案。

看他半柔半鋼的態度,深深意識到自己的處境糟糕,歸晚開始心焦,笑也淡斂而去。

「在想什麼?」清淡的幽香從歸晚身上飄過來,拂過他的鼻,濃郁了他最原始的慾望,心跳地有些亂了,「如果你一定要想,就分出一點心思來想想朕吧。」這一瞬間,所有的一切都不重要了似的,國家,權位,顧及,道德……再也耐不住這磨人的誘惑,他誠實地遵從心中的想念,伸出手,在她倒退的同時,緊箍住她的腰,吻上這讓他困惑不已的嬌嬈。

被他一把抓住,歸晚心急如焚,才張口想呼叫,就被他順勢而上的唇舌堵住了話語,來不及出口的聲音才唇舌交纏間化成一聲低吟,怎樣扭頭也避不開他的需索,發早已凌亂,黑綢似的鋪一地,他熾熱的舌頭伸進口中,吸吮,勾纏,半身壓住她的身軀,不讓她有躲避的機會,覆吻地密不透風,把她空氣奪走的同時,把自己的氣息渡給她。迫得她再不心甘情願,也要接受他的深吻。

快要窒息了……歸晚薄汗沁身,被他壓制著的身軀掙脫不了,手抬起,就往他的臉上甩去,半途而疾,被鄭鋶扣住手腕,她想掙開,卻敵不過他男人的力量優勢。

結束一個深吻,他略有些邪佞地一笑,唇並不離開歸晚,細碎的吻始終落在她的鼻間,唇畔,和細嫩的下巴處,連喘息之氣都混在了一起。

「你已經是兩次甩開朕的手了……朕也不知道為什麼……能寵你……到這程度,連被你傷了……自尊……都可以忽略……」故意和她糾纏不清,他一邊說著話,一邊嬉戲似地和她交吻,一隻大手扣住她的手腕,置於頭頂,一手撫上她的身,因掙扎而衣衫凌亂,露出了肩,他一個大力,扯下她單薄的外衣,在她頸間解開肚兜的結,大好春光現於眼前,鄭鋶的眸色變得更加深切,連腦子都熾熱地無法思考,撫上這皓瑩有致的身軀。

「不要……」唇齒間不斷和他交纏,身下被灼熱的慾望抵住,她連呼救的機會都沒有,碎吟出於口,歸晚心頭髮酸,淚珠劃下臉龐,「樓澈……」情不自禁在此刻想起那個男人,她輕聲嬌喚。

半眯起眼,鄭鋶的表情驟然有些狡獰,怒火促得慾望更加強烈了,他耐不住嫉妒加大手中力道,禁錮住她的身子,扯開腰帶,覆身而上,厲聲叱道:「不許喊他……」瘋狂地吻她的頸,半軟半硬地撫摩她的酥軟,細稠的密吻漸移到乳溝,大手在她的腰間摩挲著,時緊時松的節奏和若有若無的誘惑,歸晚啞吟出聲,淚水滴滴如雨。

注意到歸晚的不適,鄭鋶緩下動作,看她淚流滿面,心中一痛,忍著慾望,輕撫上她的頰,吻上她的眼,舌尖把那淚水舔入嘴裡,明明是苦澀的滋味,他卻完全嘗不出,只覺得她連淚都帶著香,安撫地親吻著她,在她耳邊輕呢道:「不要哭……你要什麼?朕都給你……朕什麼都能給你,只要你真心對我笑……」柔聲勸慰著,他喘息著把她揉進懷中,肌膚相親,耳鬢斯磨,環住她腰的手半點不放鬆。

如果我要自由呢?歸晚聞言極想出口,可是要拿身子來換,她還沒有洒脫到這程度,閉著眼,她緊抿唇,不接話。

「歸晚……你就依了我吧……」含糊地嘟囔著,鄭鋶把她樓起來,背過身,轉而吻上她的背,細膩白皙的玉膚,他流連不已地細細品嘗,呼吸越來越急促,連吐出口的氣都是灼人的。光潔柔白的身軀相貼著,他和她纏綿不休。皇袍落於地上,空氣中只聞喘息和零落的嬌而不媚的輕吟。

「皇上……」急跑聲竄入耳中,李公公的聲音由遠及近而來,停在殿外,開門聲起,忽而半途而止,李裕目瞪口呆地站在殿口,反應全失。

他愛撫的手沒有停下,恨不能把她的身子揉進骨中,慾望高漲,沒有得到舒解,為的只是她緊閉的眼帘和咬牙而致泛白的唇,他遲遲不敢真正得到她,就怕今日得到她的身,從而失去了得到她心的機會。

「皇……皇上,有……有軍情,林將……林將軍急進宮求見……」口舌再沒有平時靈活,李公公戰戰兢兢地站在殿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按耐住慾火,鄭鋶將歸晚的身子遮在內,眼見她眼角似含淚珠,他心中不忍,輕嘆一聲,隱忍了半晌,抓過一旁地上的衣物,慢慢為歸晚披上,帶著些歉意的柔聲道:「不要哭……今日是我唐突你了,不要再哭了好嗎?是朕鹵莽……給朕一段時日,朕一定會給你名分……朕要定你了……」輕吻落於她的臉。鄭鋶拍著她的肩,輕聲細語地撫慰。

李公公早已像化石一般,眼睜睜地看著皇上把龍袍拿起,竟然披在歸晚的身上,還低聲下氣地不斷輕勸,那姿態,幾乎已經放下了天子之尊啊,被震驚過了度,他只能傻看著。

不厭其煩地安慰著懷中人,鄭鋶有種不見她收淚決不離開的架勢。歸晚心中早盼望著他能速速離開,胡亂地點了幾下頭,慢慢睜開眼。對上的是鄭鋶既驚且嘆的眼神,這才鬆開對她的鉗制,扶著她站起身,撫了撫她的臉,為她拉攏衣襟。不舍地看著她,直到淚痕隱去。他才轉身,準備離去。李公公忙湊上來,跟隨在後。

「皇上,您的衣服……」李公公焦急的喚,就怕皇上就這樣穿著單衣出宮門。

「回長寧殿更衣,」鄭鋶的聲音逐漸離殿而去,邊走邊問道,「這麼晚了,林將軍怎麼進宮了?」

「是德宇副總管帶他進宮的,說是什麼有要事和皇上相商……」

空蕩的宮殿又恢復了平靜,耳邊什麼聲音都已聽不見了,歸晚的心忽上忽下,且怒又怨,心裡的怒火一個勁地燃燒,只覺得心酸至極,淚水再也流不出來,輕輕圈住身子,站在原地不動。聽聞剛才李公公的話,才知道是德宇救了她,心中一動,她快步走到偏殿口,望內一看,什麼都沒有,歸晚這才稍安心,回頭四顧這清冷的大殿,一陣的蒼涼,湧起茫茫之感。

她無法怨別人,只好把這恨全轉接到樓澈身上,想起如不是當日相府之困,她何至於受今日之辱,她危難時,他卻沒有出現來救她,越想越惱,不僅把他所有的一切都想了一遍,突然記起他臨走之時說過什麼,蕈苑之約……似乎是蕈苑,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她要出宮……

這個念頭在歸晚腦海中轉了無數遍,可是直到此刻,她依然還在這紅瓦高牆之中,望著郁樹蔥茂,嘆著淡憂清愁。她在猶豫什麼呢?一遍復一遍,她自艾自問自嘆,這宮中多處一日,都是說不清,道不明的糾纏,日漸盤繞,無形中猶如黏稠蛛網,沾上就是一身的腥,還帶著腐心蝕骨的痛。

「白鷗問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心若留時,何事鎖眉頭……」坐在景儀宮的後院,這一物一景如相府別無二致,勾起她悠悠之情,宮中並無說話之人,她脫口輕聲吟唱起來。

皇上變了,自那離魅的一夜之後,一個多月,他似乎在不斷改變著。景儀宮的軟禁變鬆了,她可以自由地在宮中遊盪,宮女太監的稱呼變了,「樓夫人」一夜之間變成了「晚夫人」,輕笑出口,歸晚聲唱著的聲音揚高了幾分,她豈會不明白皇上的用心,所謂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皇上刻意模糊她的身份,為的不就是「名正言順」四個字……

君王多情似無情……

耳邊彷彿又飄過陣陣哀號之聲,她眼前又晃過幾日前李公公死時的情景,本以為出宮還要等候除去李裕良機,誰知前幾日竟意外碰到了這樣的機會,李裕素來在宮中枉法跋扈,幾日前,正在把景儀宮中的陳舊珍品搬出時,碰上了大腹便便的印妃,也許螢妃真是所有後宮女子心中的痛,就算是只看到東西,也觸及了印妃的傷口一般,她勃然大怒,加上早被挑撥過的情緒本就對李裕不滿,趁著懷著龍子之時,非要給他治罪。她聞到風聲,到御花園中探看,正碰上同樣聞風而來的皇上。

他本是想救李裕,最後不知怎麼,竟忍了,眼看著心腹總管活活打死在棒下。為此情形,印妃可風光了一回,由此證明了她目前是皇上最寵愛的妃子。李裕一死,對歸晚來說有利無害,可親眼見他因為這麼一個可大可小的罪名而喪命,也不僅有些兔死狐悲的感受。皇上從她身邊走過之時,輕聲言道:「你既然想他死,朕成全你。只要是你所想,朕就如你所願……」這句話,聽得她遍體發涼,瑟瑟作冷,鄭鋶啊鄭鋶,難道真是這般詭秘莫測,萬事在手,他到底又看透了幾分?

紅牆綿綿,處處相連,這皇宮,猶似虎穴龍潭……「舊遊舊遊今在不?花外樓,柳下舟。夢也夢也,夢不到,寒水空流。」繪聲繪色,縈柔婉轉,她宮裝麗影,一個人無限寂寥地唱,唱的是戲,唱的是人,唱的是柔腸半損的情……

進宮已有多久了?冬去春來,春走夏至,轉眼蕭蕭,竟然已近五個月了,德宇已是總管,她也有了出宮的機會,可是為何她遲遲不能決定,她在等什麼?

驀然發現,天下之大,可偏偏無她容身之處,相府不能回了,投奔哥哥也不是上策,去找樓澈……他會笑著迎她嗎?

回念一想,天下間,有人是在等待她的嗎?她的家又在何處?可有一盞燈,一席凳,一杯茶,一聲柔情淺長的問候是專為她而設,而侯?

她非神非魔,只是一介凡夫俗子,不能掙脫名利,難以抗拒誘惑……情之所處,黯然銷魂,她又如何開口,夫君啊夫君,猶記我否?

猶記我否?

「漠漠黃雲,濕透木棉裘。都道無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

夏日溶溶,梅花早落,疏影薄散,暗香消塵,這灼陽列列,只有她還感到寒冷,始終維持著一抹不容於世的卓然,如此之難啊……

清脆掌聲盈耳,歸晚回頭視之,皇后淡紫清影,寬袖錦袍,獨影溫婉立於院中,笑睨著盯視她:「似我愁……唱得真是入木三分。」

已經多久沒有見過皇后這樣的笑臉相迎,此刻得見,卻又覺得有些不太真實,這隔著膜似的看,忍不住去猜測其笑后的深意,本以為還有的三分姐妹之情,也給這不能捅破的膜給隔淡了。

「皇後娘娘。」歸晚輕呼著走近,說道,「什麼風把娘娘吹來了?」

「一家人不必這麼客套,」皇后氣定神閑,雍容之態世所少見,「我們倆何必還這麼生疏?」

被她那「一家人」三個字所觸,歸晚斂眉,只能笑望著皇后,等她說出來意,這宮中任何人一舉一動都是含著意思的,決沒有絲毫浪費,笑也是,情也是。

「怎麼?你是在怪我這陣子對你的冷淡嗎?」皇后笑問,「這宮中多狡詐……誰不是小心翼翼的活著,你莫要怪我……我也是不得已。」

「我知道。」不得已,一切都是不得已……但凡做了錯事,最好的借口就是這三個字,歸晚淡如地一笑,清風遐邇。

視線在歸晚臉上轉了一圈,皇后輕嘆出聲:「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歸晚,你我本該是這世上最親的,奈何如今這樣,都是造化弄人……從前我欠你的,從無一日忘過,今日我問你最後一句,你可還信我?」

還信她嗎?歸晚正在這麼想著,猶豫著,口中已經搶先答道:「信。」

皇后平靜的臉上終因這一聲信字露出真摯的嘆息:「樓相昨日已經回京,再過一會兒,就要進宮來了,你可想去見他一面?」

把怔愣明顯地擺在臉上,歸晚定定地看著皇后,似乎想從中看出真假來。在風平樹靜的午後,她猶豫不決,見與不見,陷入兩難之境,澀意湧上胸懷,她的笑不再純粹,摻進了複雜的情緒,倍顯艱難:「好,我見。」

「這裡是什麼地方?」跟著皇后在宮中七拐八彎的盤繞,來到一間狹窄的房間,看起來十年未有人住過的樣子,歸晚忍不住問,心裡疑竇重重。

「旁邊是崇華宮的西偏殿,」皇后不甚在意地拿出錦帕揮去一桌的灰塵,仔細地擦拭著椅子,仔細地解釋道,「前太后在這裡設了個暗室,能觀察到大殿內發生的事。」

注意到面前的牆上掛著一副山水畫,片塵不染,與房內情況格格不入,歸晚走近,仔細的打量,這才察覺到畫上鑿孔,透眼一看,曾經和鄭鋶共處的大殿入目清晰無比。暗暗惻然,這宮中格造精緻可說是巧奪天工也不為過。

皇后也不知從哪拿出了一壺茶,放在桌上,傾滿兩杯,輕呼歸晚道:「他們就要來了,我們就此靜侯吧。」

歸晚看她一派坦然的樣子,露出淡淡微笑,都說男人運籌帷幄,執掌天下,如今看來,女人動靜自知,簾后權謀竟也絲毫不差。自如地坐下身,茗一口清茶,托腮靜等。

等待的時間似乎特別的漫長,茶香已淡,殿內仍然依然無聲無人,歸晚閑適地環視四周,滴水不漏,面上平靜無波,心底卻有些莫名的波動。

「樓卿可還記得這地方?」

這儒雅溫和的聲音從殿中傳進暗室,歸晚和皇后都是輕震,兩人對視一眼,皇后凝神向孔中張望,歸晚紋絲不動,斂笑傾聽。

「崇華宮西殿……今日皇上好高的興緻。」聞此清潤如風之聲,歸晚眉輕攏,已經失蹤了近五個月之久的人,終於回來了嗎?

「樓卿從南郡回來,還為朕備了大禮,朕怎能不開懷?所以才想來故地一轉,一切都是託了你的福……」

「臣才應該感謝皇上,不是皇上的恩澤,臣怎能去南郡之地……」

聽他們兩人在殿中客套敷衍,表面和樂融融,其實口蜜腹劍,歸晚浮起似諷的笑,這一君一臣,城府之深,心計之重,也算是旗鼓相當了。

殿內你來我往的說了一些無關緊要的話,歸晚將杯中最後一口茶飲入嘴中,看著皇後退回座位。殿內突然安靜下來,無聲的沉悶著。皇后疑惑不已,正欲再次湊上前細看,說話之聲再次傳來。

「樓澈……你眼中早沒有朕這皇帝,何必如此惺惺作態……」

這一聲柔中帶厲,皇后想要探看的動作硬剎住,歸晚也放下手中空杯,兩個人均不知殿內發生了什麼,卻頓覺氣憤凝重起來。

「你三番兩次阻止中書院設立,又聯合端王,南郡王,真當朝中無人了?」

雅笑之聲起,「既然今日皇上直言,臣也想進勸一句,皇上急功近利,大量起用初生之犢,朝中排擠老臣,這番作為雖然對集權有利,卻非良策。」

「好,」鄭鋶也笑起來,狂傲之極,「好一句勸,這是你樓澈為相以來,說過最中肯的話了。」

接著一陣杯盤之聲,淺笑之聲一再傳來,「當初太子勸朕殺你,朕猶豫不決,現在想來,就閱人來說,太子的眼光勝朕一籌。」

「但是太子手段狠辣,不聽他人柬言,非是為君之選……」樓澈溫澤地介面,淡定的態度顯得有條不紊。

「所以你就聯合太后慢毒以害太子,站穩跟腳,你又以清皇室之名,揭發太后……樓澈,若論手段之狠,當年的太子也比不上你之萬一,小小一個常侍到如今的丞相,你可算是踏著血而上的了。」

沉靜不語須臾,樓澈悠悠說:「皇上之言太重了,臣擔不起,當年太子之病確與我無關,至於太后,那是因為她要除我,我才只能先發制人,只是自保之策而已。」

「廣植黨羽,權霸朝綱也是自保?」不屑地輕哼,鄭鋶諷刺地笑問。

「如若不然,今日臣已經不能和皇上對飲,早就身首異處了,比之太子,皇上也高明甚多了。楓山之變,景儀宮之圍,皇上真是讓臣拙於應付。」

皇后聽得心驚,肅然以對,側過臉來,歸晚對她回之一笑,那溫溫的笑融到皇后的心裡,不知怎麼的,她的心也平靜了下來。

殿中的君臣兩人繼續款款而談,家常似的對話里透著血雨腥風,爾虞我詐。談笑間,風雲幻變一抹而過,天下,江山,權位,似乎只是一盤棋,兩人對弈著比高低,弈子,亦弈天下。

「端王於東城門外等候召見已有三日了,如果皇上再不與理會,只怕民間對您的『仁義』形象會有所損害……」樓澈如是勸道。

「端王……」鄭鋶玩味地念著這個許久不曾聽的名字,「端王,原以為他驕橫跋扈,真沒想到……是至情至性之人,為了個女人……」

嘆息出聲,隨即揚起三分輕狂的笑,忽爾又一頓:「樓澈,你將螢妃帶出宮,我還當你真是如此情深,不曾想你居然將她帶至端王身邊,以此做為和端王結盟的契機,如此手段,朕才感到有點意思,下棋還需要個對手,如果沒有你樓澈,這朝堂必然失色不少。」

高處不勝寒……聽鄭鋶言罷,歸晚驀然有些感慨,品位他話中含義,浮起黯然之意,兩君臣之間如此坦誠布公,分明是殊死爭鬥的前兆,權勢如此可愛可親,比之美人,更讓英雄為之折腰。

所以,樓澈才舍了螢妃,舍了她……

緩起身,皇后詫異地轉過頭來,歸晚用手指做了個噤聲的動作,淡笑著轉身,輕輕打開來時的門,什麼都沒說,一個人翩然離去。身後皇后還是那瞠目結舌,不能理解的模樣。

來時的路歸晚早已不記得了,繞著百轉的迴廊慢慢走著,心裡別無他念,就是想離開剛才那個窒悶的地方,心中釋然了,也空蕩了,飄忽不可琢磨。原本以為自己有許多的話要說,此刻卻覺得一句都無法出口。

胸口堵住了,喘不過氣……

在宮中轉悠了幾處,停停走走,歇歇想想,時間不知不覺就荒廢了許多,天色漸蒙,日已偏西,一抬眼,歸晚終於找到了熟悉的地方,覺得有些疲累,她舉步踏進宮門,這景儀宮的院子與相府一模一樣,她怎麼都不能適應,心中隱隱排斥,眼角掃過,定格在一處,驟然不語。

樓澈站在景儀宮的殿口,俊雅的笑顏中隱顯著煩躁和不悅,看到歸晚徐徐走來,唇畔上揚,快步走到她面前:「歸晚……」千言萬語只化成一聲低低的嘆息。

顧盼生輝,歸晚抬眸凝望了他一眼:「夫君大人……」

欺身靠近,樓澈聞言皺起眉,歸晚的稱呼里是帶著意味的,夫君是身份,大人是權位,那稱呼里隱有隔閡,心下暗怔,伸出手,輕刮歸晚的鼻樑,又不捨得用力,象徵性地輕描了一下,柔聲道:「讓你久等了,我們回家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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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顏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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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囚月(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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