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囚月(一)
第27章囚月(一)
「夫人,」鄭鋶突然轉頭,正好對上歸晚的眼,唇邊線條微弧,「你猜,現在樓相在何處呢?」
歸晚被他突然回頭的動作小驚一下,不及防之下,深深地望進那幽邃的眉目間,看到對方眸光略閃,似波動了一下,忙移眼,視線微調,投向鄭鋶身後之景:「皇上,我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樓卿真狠啊,」鄭鋶身影未動,風拂而鼓起的衣袖飄然,連帶著把他身上那隱藏著的桀驁之氣揚起三分,「關鍵時刻,居然連你也放下了,朕不得不欽佩他。」
對樓澈的去向心中似乎已有模糊的概念,歸晚森寒之意泛上心,口中卻坦然答道:「皇上多慮了。」
細眼打量歸晚一番,鄭鋶心中忍不住暗訝,想起她剛才捏小皇子的臉,問的那句「做了皇上,就是這樣,也不能喊痛了,你還做嗎?」,心一悸,冷瞳暗斂,凜色掠過,轉身走去。
不明所以,無奈之下歸晚只能跟上,走在蜿蜒的碎石路上,空氣還是帶著冷冽,倉促之下,吸入口中,冰徹如刀,她把頸中雪裘攏得更緊,暗暗埋怨這真龍天子脾氣古怪。
陪著鄭鋶在園中打轉,途中一句話都沒有交流過,只是默然地走著,這園本是人少之處,倒也沒什麼打擾,直到來到一個院亭處,鄭鋶才停下身,歸晚細看四周,原來是崇華殿的園邊,想起在這殿中經歷的一幕幕,心情也有些複雜,瞥到鄭鋶突然進入亭中,坐在石凳上,依靠著石柱,居然閉目養神起來。啞然不已,歸晚走上亭,不知是否該開口。心頭暗惱,不知這天子是不是故意為難自己。
「皇上……」輕喚之下,對方居然半點反應都沒有,歸晚走近,微抬高聲音,「皇上……」
鄭鋶依然依柱閉目,置若罔聞,歸晚也奈何不得,再三呼喚下,對方都不與理會,她只能坐在石桌旁的另一石凳上,忍著涼意春寒,幸好正值百花初綻,撲面風中含著淡淡的甜味,就這樣陪坐著,自得其樂度過悠長時間。
也不知過了多久,遠遠看到一抹絳影靠近,走近一看,是李公公,平日看來如此可憎的面目,此刻因為他解了自己的窘境,歸晚倒有了愉悅之情,淺笑吟吟等他小跑到亭前。
看到歸晚也是一楞,李公公的臉色不甚愉快,還有一些複雜:「皇上……皇上……」
慢吞吞地睜開眼,鄭鋶精神頗好的樣子,啟口問道:「什麼事?」
「皇上,刑部,吏部,工部幾位尚書在御書殿外等候召喚,說有急事上奏。」
「哦?」鄭鋶似感幾分興趣,「這些老臣又想幹什麼?」
抬起頭,李公公眼神示意有外人在場,不便回答,卻看到鄭鋶笑意暗蘊,首肯的示意,大驚,飛快地看了歸晚一眼,又低下頭:「他們是反對皇上設立中書院,特來上柬。」
站起身,鄭鋶灑意一整衣,偏首笑問道:「夫人,你說朕見不見他們?」
本以為自己可以在他們談事時脫身,誰知如今竟被鄭鋶問及此事,這中書院是他想要集中皇權之舉措,朝中重臣的不願意也是情理之中,斟酌一下,應道:「皇上,欲速則不達。」
暗眸一深,鄭鋶冷意微斂,盯視歸晚片刻,舒眉含笑離去。
被這麼折騰了半日,歸晚雙腿都有些麻痹,遠遠見鄭鋶和李公公離去,風中還飄忽來幾句李公公搬弄是非,詆毀自己的言語,歸晚也不惱,心中考慮著,除去這李公公的計策。思考良久,已成竹在胸,起身回宮。
原來以為這段小小插曲是皇上興起之舉,過眼便逝,哪知這一切才是磨難的開始。至此過後幾日,皇上居然日日駕臨皇後殿。無一例外要她同席做陪,也不做什麼具體的事,只是聊天品茗彈琴吟詩喝酒做畫,興之所致,隨意為之。
隨著皇上一日比一日的靜,她倒一日比一日的慌亂起來,心吊起,應付著他不時的雅興,對他的意圖也越來越模糊,摸不找邊際。
「樓夫人,」一個宮女走近內房,稟告道,「聖駕來了,請夫人去院外同賞花。」
又來了?歸晚放下手邊的書冊,臉上顯出慍色,悠然起身,隨宮女向外而行,心中嘀咕,他到底又想做什麼?
和宮女兩人走出殿外,在廊間盡頭迎面碰上了皇后,歸晚緩下步伐,這幾日總是帶著安逸笑容的皇后此刻面無表情,和歸晚對視的剎那挪開了視線,唇微啟又閉,欲言又止,到底什麼也沒出口,雍容有度地翩然而過。
這無聲的窒悶比有聲更讓歸晚慨然幾許,暗嘆一聲。沿廊而行,廊回曲轉,還未踏進園子,李公公聲音已過耳:「皇上,中書院計劃無疾而終……這樓澈著實可惡……」話音半落,看見宮女和歸晚的身影,馬上閉口,肅立於一旁。
歸晚凝眼望去,鄭鋶坐在園中,皇袍錦帶,側手支顎,自斟自飲,愜意自得。幾日來近身接觸,深悉此人喜怒不能以常理度測,剛才李公公的話語猶然在耳,心神緊提,踏身園中,吟然而笑,屈身行禮:「吾皇萬歲。」
手半傾,杯中灑出滴許玉漿,鄭鋶抬眸:「夫人不必多禮了。」
聽這優雅慵懶的語調,隱隱感到他心情極差,歸晚調息,斜眼看到李公公冷笑連連,幸災樂禍的模樣,更加確定了心中的猜測。其實清早之時已從德宇那裡得到了消息,樓澈離京已經證實,皇上的中書設案突然被藩王的上書駁回,心中郁惱可想而知。
「夫人,過來陪朕飲一杯。」拿起早擺於桌上的玉杯,親自倒滿一杯,招呼歸晚道。
桌旁只有一個座位,歸晚別無選擇的坐下身,接過那天子親盛的酒杯,不禁有些惶惶然,玉杯觸唇,冰質的冷,淳酒入喉,暖流下懷,淺嘗既止地放下杯,贊道:「醇而不烈,香沁心懷,西府鳳翔,果然是名不虛傳。」
「夫人好酒品,一口就嘗出酒味。」
歸晚心中暗暗好笑,今年宮中進貢之酒,相府俱備,只是盛放西鳳酒的瓶子極為獨特,她才留心記住,此刻也是隨口道出。
「今年雍州進貢了七壇西鳳酒,說是西府鳳翔,龍翱九天,貴不可言……朕聽了這話,真是非常高興。」
鄭鋶嘴角上揚,現出愉悅之情,半眯起眼,犀眸盯著歸晚:「今日方才知道,七瓶之中,已有兩壇進了相府的酒窖。」
「皇上九五至尊,賦有天下,何在乎區區兩壇酒呢。」歸晚舒意笑答。
「西鳳酒七壇,相府分了兩壇,朕賦有天下,不知相府是否再想分一杯羹?」寒芒掠瞳,盯著歸晚的眸中柔意輕泛,卻隱著無限陰狠和森寒。
飲入腹中的酒像一小團火,暖了身子,可是被鄭鋶這樣盯視著,遍體又陣陣發寒,歸晚提起桌上酒壺,徐徐為他空蕩的酒杯註上酒,看著色澤透亮的漿液漾在杯中,她清風如笑,一手執杯,一手托底,緩送至鄭鋶面前:「皇上,傳說雍州是鳳凰出生之地,鳳翔九天,百鳥來朝,是真天子。林子的鳥再多,難道能搶走鳳凰的風采嗎?皇上太多慮了。」
鄭鋶目不轉睛地鎖視歸晚的神情,雅澤笑意消去,似在回思她的話,片刻之後,終是淡泛出笑,純粹的不惹雜思的笑容,伸出手接住那杯隔桌而送的酒,就在歸晚手即離杯時,他倏地扣住她如筍玉指,力道溫和又不容拒絕,指指交夾,把她的手指環扣著,不露縫隙,兩隻手共握一杯,玉杯微傾,瓊漿滴灑于歸晚食指上,她一蹙眉,想要縮手,鄭鋶扣緊,絲毫不讓,輕低頭,喝下杯中那甜潤如綢的西鳳酒,杯見底,他依然不放,相扣的那隻手輕抬起,眼看著剛才滴在歸晚手指上的酒液因動作而划落,鄭鋶再次低頭吸吮上歸晚蔥白的指。
輕柔的動作,紅唇玉指合在一副畫中,詭艷至極,歸晚心都差點停止了跳動,酥麻的感覺從食指上傳來,感到鄭鋶幾近曖昧地親吻剛才酒灑之處,略慌神,連自己也沒反應過來,手已經用力甩開,掙脫了鄭鋶的挾扣,玉杯飛脫而出,落地即裂,玉鳴聲碎落。鄭鋶一怔,看向歸晚,專註的,深沉的,不留餘地的。
「清而不淡,濃而不艷,酸、甜、苦、辣、香,諸味諧調,又不出頭,清芳甘潤,如月似酒。」
泰然自處的收回手,當做剛才的事沒有發生,歸晚雖惱卻不形於色,緊抿唇畔逸出一聲附和:「的確是好酒。」
「朕說的可不是酒……」沉眸凝視著歸晚,鄭鋶脈脈地吟嘆,似真似假。
輕聲的咳嗽出自李公公之口,驀地打破這絲絲屢屢的曖昧情韻,李公公假裝地撫撫喉嚨,輕喚了聲:「皇上……」語未完,瞄到鄭鋶半真半假的神情,竟自一凜,剛才被嚇呆的感覺又浮起。
鄭鋶略有些不自然的斂起表情,又復爾雅之態,沉聲道:「夫人還記得我們的賭嗎?」
「歸晚不敢忘。」那種記憶深刻的殺意,只怕一生都無法忘懷了吧。
「既然如此,夫人可以告訴我,現在是誰贏了嗎?」
「兩年之期未到,皇上怎能輕言輸贏。」
「夫人之言倒是自信滿滿,你剛才說朕賦有天下,朕又怎會輸?」
對他那種近似自大的自信嗤之以鼻,歸晚笑語:「皇上難道不知道半由人事半由天嗎?輸贏如何,最後自有分曉。」
「不錯,半由人事半由天,」鄭鋶緩緩站起身,三分睥睨之態,「不到最後,焉知勝負,朕也好奇,樓澈莫非真是鐵石心腸……」
聽他提起樓澈,又有不詳預感,歸晚抬頭仰視鄭鋶,正好對上他蘊著興味的笑。
「朕這裡不是還有一步致關重要的棋嗎?」
「皇上是說笑了,歸晚還沒有能做天下棋的資格吧。」知道此刻已不是假裝糊塗的時候,不如把話講清楚。
走近兩步,鄭鋶邪佞地只手抬起歸晚的下顎,指間輕輕摩挲著手中脂滑潤感,暗深的眸子望進歸晚的眼中,柔爾道:「夫人過謙了……這西鳳酒果真名不虛傳,朕似乎都有些醉了……」驚訝於自己脫口而出的話,一頓之下鬆手,輕甩衣袖,鄭鋶退開一步,把視線轉向他處,神態如常,眸中異彩掠過。
「既然這個賭還要繼續,朕也得盡全力了,夫人,樓澈帶走我的妃子,現在景儀宮空置著,時間一長,豈不惹人懷疑?既然夫人要在宮中小住,不如遷至景儀宮中,這樣,朕也可以通知樓相前來故技重施不是嗎?」
知道他指的是樓澈從景儀宮帶走螢妃的事,咬牙輕恨,歸晚不吭聲。
「夫人之姿比月絲毫不差,那就將景儀宮的主殿命為『隱月殿』吧。」冷酷的聲音不帶感情似的,卻是吩咐宮中主管李公公。
李裕倉皇抬頭,不敢應聲,宮中殿名只有為妃子而封,可是現在眼前是什麼狀況?總感到今日皇上的舉動超出常理,不可琢磨,忽然被鄭鋶回頭利芒一掃,心劇顫,忙點頭稱是,哪敢多有疑義。
歸晚好笑地看著這一幕,原以為自己從被囚禁的相府逃脫出來,此刻一看,竟只是換了個籠子而已。慍色淡現,她端坐著靜侯。
轉眸看了歸晚一眼,鄭鋶臉上顯出不明意味,背手離去。李公公呆楞頃刻,忙小跑跟上,側身隨在一旁,正想開口詢問剛才之事,卻看到鄭鋶郁色難消,瞳色複雜。立刻閉上嘴,默默行走。
這脾氣古怪,喜怒從不現於色的皇上,今兒個到底是怎麼了?情緒波動地連他這個奴才都察覺到了。
殿內擺著幾大個描金的箱子,箱蓋敞開,裡面是綾羅綢緞,珍珠瑪瑙,在燭火映襯下,更是光澤流溢,華美非常。宮女們白皙嫩滑的手整理著箱內的東西,那種連城價值的名貴就在宮女的手中輾轉、交遞、流泄著。
歸晚靜坐在一旁,柳眉輕折,冷眼淡看,這些光澤和華貴進入眼中,隱然地刺目,光線映著她恬靜的臉,卻映不出她暗潮翻滾的惱,她的怨,她的哀愁無限……
她從來不知道失望是這樣噬人的,就像看不見的針,一點一點刺進心中,卻滴血不流。在宮中已經兩月有餘,傳入耳中的消息卻如此不堪。派三娘去南郡和羅陵打探,只是存著僥倖之心,誰知歪打正著。
樓澈帶螢妃出宮,樓澈和端王合謀,南郡、羅陵等地的上諫抵觸京中中書改革。這一件件的事實,傳達的是最近的朝廷大事,同時也突現了她尷尬的立場。樓澈是真的舍了她……說到底,是她太低估了他把握局勢的決然,還是太高估了自己的價值呢……原來兩者之間的差距如此之大。
不怪他,不能怪他……面多京城之變,他離開京城是明智之舉,是權勢之爭的必然,事實也證明了這步棋走得妙極。皇上也面對兩難之勢……
不能怪他嗎?心口微微有些痛,歸晚半躺下身,伏在貴妃椅上,順姿將一切愁緒埋進錦綢中,他所作所為難道真能用不怪兩個字都掩過去嗎?不行啊……他傷的,是她從小被嬌寵和華美堆積而成的自傲,是她雲淡風輕的洒脫,是她深蘊不露的心……
怎能不怪啊……
迷迷糊糊間似乎聽到一聲聲的輕喚,撐起眼帘,眼前明亮起來,德宇立於床前,低頭肅穆,彷彿站了許久,卻半點沒有不耐之色。歸晚支起身,一顧殿內已沒有其他人。
「夫人,雖然已是近夏,但是宮中夜涼,請小心身體……」剛進殿中,發現她一人躺在椅上,剛沐浴后穿著單衣褥裙,連絲被都未蓋一條,讓他心驚。
歸晚含糊地呢聲應答,看向他:「這麼晚了,來這有事嗎?」
「有事稟告。已經按照了夫人的吩咐,事情都差不多都準備完畢,只差最後一把助力而已了。」
「恩,」歸晚坐正身,理了理髮絲,「除掉他,對你也有好處,只要李裕是宮中主管,你就要受他牽制。何況,對於我出宮也不方便……」
這李公公,與她結下暗恨,兩個月來處處與她為難,當初他偽裝樓澈的宮中內應,與皇后結下樑子,此刻雖然形勢逆轉,他也不能再投靠皇后,所以見風使舵,巴結上印妃,為未來的仕途尋找靠山。此人心胸狹隘,報復心強,忠於皇上,又難以為己所用,何況他日自己如果要逃出宮,李裕身為宮中主管,無疑是個障礙,必須除之。
哀哀輕嘆一聲,歸晚沉吟,兩個月來,派德宇收買了印妃身邊的侍女,印妃爽朗,但是耳根子軟,容易聽信讒言,聽了侍女之言,已經對李裕的忠誠感到懷疑,最近又由於皇上不到她宮中探望,她早已不滿,把一切都怪罪到李裕身上,越想越疑,視為眼中之釘。
還差少許,借印妃之手除了他只差了一個時機,一陣東風……
「夫人,要想剷除李裕,不可操之過急,要等候一個良機。」德宇規勸,最近歸晚行事有些燥進,似乎顧慮什麼。
淡浮澀意的笑容,歸晚點頭,她何嘗不知道這種事是決不能急燥的,但是促使她不得不加快速度的就是當今皇上,他越來越奇怪的態度,讓她有種害怕的感覺,他似真似假,陰晴不定。每日固定到隱月殿中休憩,漸漸地也不再以那虛假的溫爾對她。在殿中批公文時,有時累了,不理成群的宮女,非要她親手泡一杯清茶,吟一段文,甚至是在殿中為他找一本書。有時會突然大怒,不許任何人走進殿中,過了一會,又要她為他泡上清茶。
不能再留在宮中了,要出去……即使出去后也不知該往何處,她也必須走出這個金籠子。
「夫人……」
「等待時機成熟,你取而代之,成為主管之日,就是我能出宮之時了。」蔚然道了一聲,歸晚吟然一笑,腦中幕幕閃過,突然一人的影象停滯片刻,她脫口道,「如果這也行不通的話,還有一個人能救我。」
「夫人是指……」
「林將軍。」一剎那,梅影紛雜,錦帕之言猶在歸晚眼前重現。
嘆息一聲,德宇愁攏眉宇地看著歸晚。這樣的處境啊,一個難字怎能道完。
他十分諒解歸晚的情況,並為之犯難,今日已有新的消息進京了,說是樓相與端王,南郡王即將進京,要為楓山之變討個說法,與皇上成對峙之勢,朝中局勢惶惶不安,人人自危,一觸即發。皇上有權,樓相有勢,端王有理,以後的情勢到底會如何呢……這些消息他都瞞著歸晚,她現今已是如履薄冰,他怎忍讓她雪上加霜。
「夫人還是好些休息為好,宮中之事,我會善加打理。」安撫地低語,德宇拿過一條薄絲被,平鋪在貴妃椅側,正要告退之時,門口爭吵聲起。
兩人相視一眼,都感到奇怪,這景儀宮被嚴令禁止其他人進內,如不是德宇身份特殊,怎能進來,現在已是夜間,誰在此刻還能在宮外喧嘩?
聲音越來越近,德宇果斷地轉身,向偏殿口走去,他和歸晚的政盟秘密之極,如讓他人知曉,必引來無窮禍端,固而避之。
「管大人,你不能進去……」兩個宮女攔著來人,不讓入內。
歸晚細眼看去,殿門口三道人影糾纏,管修文正往內沖,兩個宮女攔不住,一路來到殿內。印象中總是如水澈然的少年此刻含著怒,陰沉著臉,柔和的五官顯得生硬,透著冷酷的氣息。
揚手制止宮女,歸晚冷冷地命令道:「噤聲!退下吧。」她深明宮中之人的生存之道,兩個宮女也怕擔上責任,自是不敢聲張,悄悄退下。
管修文站在殿中,默不作聲地沉著臉,盯著歸晚的眼眸里閃動著某些情愫,既深沉又執著,剛才憋著的怒,似乎無處發泄,而使面色變了又變。殿門半開,月光漏了進來,從他腳下延出影子,如水之人明明應該淡然清澈,可是他的影子卻是漆黑如夜,修長錯影的一抹黑,孤獨而又遺世。
對著這少年,歸晚的心情有些複雜,他的所作所為,她多少感覺得出來,樓澈進宮一事的后幕,他也出了力,她是應該恨他的,可是在她眼前,他永遠是那個清麗無害的樣子,人很奇怪,通常會相信自己看到的事實,所以她恨不起來,何況當日是她把他帶入官場的,那悠悠的恨就變了質,混合了愧疚,最後只變成了淡淡的惱和潺潺如流的憫意。
管修文慢吞吞地走近,僅僅十步的距離,他卻像走了半輩子,晦澀的表情緩斂,又復而亮澈,漾開一個媲美陽光的笑容,走到歸晚面前,影子把歸晚罩去半邊,半明半暗間,他溫柔地開口:「你願意離開這裡跟我走嗎?」
歸晚一楞,定定地凝眼看他,剛才還流轉不息的思緒被這句話定格住了一般。
記憶中,曾經在景儀宮的後園中,也有過這麼一句話,只不過那句話,是她對著這少年說的,現在……正好反了……
命運啊,真是一個可笑的惡作劇呢……
歸晚笑著搖了搖頭,「修文,我不走。」她雖急著出宮,但卻不願冒險,何況這少年到底是敵是友?
在聽到答案的那一刻,管修文臉上明顯現出了痛苦之態,像不能呼吸了一般,重重喘了口氣,才勉強維持住了那清透的笑容,帶著痴痴的幽然注視著歸晚,半天才擠出話來:「為什麼?是因為樓澈嗎?」
見他直呼樓澈的名諱,歸晚一怔,答道:「不是。」
「不是?」因為這個答案而顯出了愉快之色,隨即思考了一會,管修文臉色又沉下來,「那又是為了什麼?難道……是為皇上?」仔細地盯著歸晚的臉不放,觀察著。
兩個月了,他心急如焚,每夜無法安睡,一切都按計劃在進行中,唯一的偏差就是歸晚居然到了宮中,他思之心切,見之不得。皇上最近奇怪的舉動他聽在耳里,看在眼中,急在心底。今日趁著在宮中議事晚了,連夜闖到景儀宮中,見到歸晚的一瞬間,就徑自下定了決心,帶她離開這後宮之中。
不安之情一日日在心中堆積著,像無形的絲線束縛著他,掙脫不了,痛徹心肺,幾近煎熬,這大半年來,他每次到相府中見她,才能得到片刻的安慰,離開相府,那痛楚和渴望比進相府之時又更強烈了幾分,這相府的嬌嬈,如毒如葯,他思之心切,如病膏盲,情之心碎,深入心扉。就這樣,時痛時慰,日復日,竟然連這苦楚都感覺不到了,像與身俱來一般,連痛都愛上了。
她是他的毒,也是他的葯,從來沒有想過後悔與否,只因為他早已沉淪,在這暗黑的深淵中,唯一的存在就是她的一顰一笑,解他的毒,了他的惑。
可是現在她居然說不走,心痛地無法呼吸了,又親耳聽到她說不是因為樓澈,心頭驟輕,一起一落,只為了她隻言片語,是什麼時候起的呢,他的世界扭曲成這樣?
管修文的眼神越來越古怪,呈現出一種痛苦和掙扎,臉上明明還笑著的,連明媚的笑里都摻進了慘淡,受他影響,歸晚都無法說話了似的,只感到從這少年身上不斷瀰漫出哀傷的味道,侵蝕著空氣和夜色。
管修文遞出手,帶著痴迷之色,輕輕撫上歸晚的臉側:「是因為……皇上嗎?」
驚訝之下,歸晚沒有避開他的手,臉龐上傳來一陣溫意,抬眸看向管修文,突然發現自己從沒有真正看清過他:「修文,你到底怎麼了?」忍不住格開他放肆的觸摸,歸晚凝著臉,冷了三分。
從她嘴裡吐出「修文」兩個字一向是他心靈的慰籍,可見她顯有不悅,他皺起眉,胸口悶悶的,想也不想,去抓住歸晚的手腕:「跟我走……離開這裡。」把歸晚從貴妃椅上拽了下來。
赤足踩在地上,透心的冰涼,歸晚大驚之下,想要甩開,可是他抓得極緊,就連轉腕都不行,心下有些怒,冷聲道:「修文,你在做什麼,放開我。」
管修文置若罔聞地拉著歸晚往殿外走,拉扯著來到殿中,直到聽到身後人一聲痛呼,他才恍過神來似的,停下腳步,倏地轉身,眼裡流露出痛色:「哪裡痛?讓我看看。」那形於外的神態,就好象痛的是他,而非歸晚一般。
赤足於地上的冷,和他手掌中的炙熱成為截然反差,歸晚心頭也有些亂,想起以往種種,咬牙恨聲道:「你到底要幹嗎?難道害得相府還不夠慘嗎?」
管修文楞了一楞,迷茫地問道:「你在怪我嗎?」
「難道不能怪你嗎?你到底在做什麼,樓澈再怎麼說也是提拔你的恩師,並沒有對不起你的地方,你何必落井下石,騙他進宮,難道官場真的這麼好,值得你用仁義之心去換嗎?」
這少年怎會變成這樣,難道從開始就錯了,對他憐憫是錯,領他進官場是錯,一切都是錯嗎……錯,錯,錯?
「他是沒有地方對不起我,但是他對不起你不是嗎?是他和螢妃藕斷絲連,他沒有好好對你,他不配……不配擁有你,」被提到了心中的痛處,管修文按奈不住,情緒立時激動了起來,「我就晚他一步,就一步而已。是他自己權傾朝野,惹來皇上的忌憚,這一切都是他自找的,你以為是我將他騙進宮嗎?如果不是他自己願意進宮來,又有誰能強迫他,他帶走螢妃是千真萬確的事實……他居然如此狡猾,宮中天羅地網,他也逃了出去,現下還和端王聯手……」
見他說話有些顛三倒四,情緒極不穩,歸晚靜下心來,聽到這裡,不禁打斷道:「是你們在宮中布了陷阱,然後讓他逃了?」
「是呀……」管修文突然又平靜下來,安撫似地露出笑,「想不到他神通至此,在深宮中也逃了出去。不過不要緊……就算現在他和端王聯手又如何,端王謀逆之罪已定,想要翻身,簡直是妄想,京城之中,皇上早已布下重兵,樓澈再厲害,也不敢此時回來。」
這話聽得歸晚心中自是一涼,再看管修文,覺得他行事古怪,心思詭秘:「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樓澈是你入官場的恩師,端王多處扶持你,你不分青紅皂白害他們……」你怎如此可怕這半句沒有說出口,歸晚看著管修文帶著溫柔地笑,在月色下既詭異又駭人。
「怎麼會是沒有理由的呢,端王和我,本就是兩相利用,我也不過就在楓山刺殺中用了他的名字而已。至於樓澈,那也只能說是他自找的……歸晚,和我走吧,我們離開這裡……歸晚,歸晚……歸晚……」嘴裡呢喃著縈繞他心中的名字,少年既快樂又悲傷,手緊緊抓著歸晚的手腕。
直到此刻,歸晚才隱約明白,楓山之變也許是皇上策謀,但是行動者是這少年才對,而後的種種行動,這少年充當了什麼角色就可想而知了……
聽到自己的名字被他含在嘴裡反覆輕喚,歸晚完全地怔住了,這少年手段如此狠毒,可是卻又偏偏如此深情和清澈,兩種極至的矛盾在他身上體現出來,融合一體。今夜如此悲傷,蕭蕭之感在他身上揮之不去。深沉的涼夜,就連月影都哀傷起來,歸晚無法出聲,也不知如何開口。
原來如此,引起禍源的原來是自己……歸晚逸出苦笑,無措的和管修文相對無語。
管修文早就看不進周身的事物,能和歸晚這樣獨處,心中迷醉不已。痴痴地靜立於大殿之中,無盡的寂寞和憂傷。
就在一個兩難一個痴迷之時,門口一道小跑之聲靠近,剛才攔截管修文的宮女大聲喊道:「皇上駕到——」似乎怕殿內人聽不到,這聲特別的尖銳和響亮,傳進殿中,頃刻打破一室的迷然氛圍。
管修文被這聲一震,回過神來,臉色驟然沉下來,似苦非苦。
而歸晚聽到宮女這一聲,連笑都有些笑不出來了,皇上從沒有在這個時候來過景儀宮,今天是怎麼了?所有的事都擠在了一起……她抬頭看看依然高掛的月亮,心中輕問:月啊月,今夜難道就過不去了嗎?黑夜如此漫長……何時才會天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