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揚之水(三)

第33章 揚之水(三)

第33章揚之水(三)

樓盛頭腦一片空白,茫茫然中,突然想起了很多本應該忘懷,卻最終丟在記憶深處的陳年舊事。

他是最早跟隨樓澈的人。

記憶中,在太子府那時,樓澈還只是個半大不小的孩子,生得清秀俊美,眼光清澈如水,第一次見時,還以為他是太子府中公子,後來才知道不過是個食客,地位低下。

可就是這麼一個文弱少年,每日孜孜不倦地研讀書卷,所體現出的毅力連他這習武之人都自嘆不如。從那時起,才發現,這個清俊少年有成功的潛質。

十五狀元及第,當時幾乎成了京城的轟動。

弱冠之姿,錦衣玉冠,躍身馬上,風流俊彩。

當前來賀喜的人流踏破門檻之時,他發現那少年開始變了,時不時嘴邊掛上笑容,笑如春風,眼中的清澈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如幽潭。

成為太子幕僚是順理成章的事,而自己,就成為他貼身的護衛,看著他一步步接近權力中心,看著他從一開始的緊張變地日趨老練。

慾望,在接近權力時像雪球般越滾越大。引來太子的忌憚,甚至動了殺心,而那個在官場上混了兩年的少年先一步察覺到了危險,當機立斷,轉而輔佐當時的太后,為她出謀劃策,當太子病逝,太后專權時,少年已經從雛鳥變成了展翅的雄鷹。

敏銳過人的洞察力,不懼不畏的膽識,談笑風聲間制人死地的手段,運籌帷幄的謀略……幾乎所有成功應該具備的條件,他都具有了。

在那樣風起雲湧的鬥爭中,他比老奸巨滑的太后更先一步行動,籠絡大臣,擬罪狀,引禁軍,把太后逼死在崇華殿上。

當時那凄婉的一幕,猶似歷歷在目,太后喝完毒酒後,七竅流血躺在殿中,樓澈一步步踏下殿來,淬藍的衣袍,目如朗星,姿態帶著天生貴族般的優雅,唇邊一抹不明意味的笑容,睥睨眾官的高傲,何等的驚才絕艷。

等他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已經不自覺地跪倒在殿上,也是從那一刻起,他忠心耿耿地護衛這個主子,站在他身後,看著他步步高升,平步青雲。

權勢愈來愈大,當初那清澈少年也不復見,等著這麼多年,終於遇到了夫人,在這花園深處,才有了真誠的笑容,難道……現在也要拋卻在權力的慾望中了嗎?

官場如海,沒有界限,他的主子到底要走向何方?

記憶如潮湧,心思翻滾,樓盛慨然無比,錚錚漢子也驀然多了一聲嘆息,默默等待著樓澈的最後決定。

樓澈默然無語地靠著椅背,閉眼養神,隔絕了一切外界干擾,舒豫天的話字字句句砸在他心間,時時回蕩。

天下……

這兩個字有著何等的誘惑性。隻手遮天的權勢,掌握命運的力量,這些都是他隱隱期盼的東西,近十年在宦場沉浮,一次次與死亡擦肩而過,這不見刀光劍影的朝廷爭鬥,比之戰場的拼殺又不知兇險了多少倍。

從弱冠之年,就懂得如何去保存自己,如何去消滅對手,在生存中磨練出種種手段和智謀,成為他的本能。

如今的一切都是他親手得來的,沒有任何人的幫助,即使別人在背後譏諷他「狡詐如狐,陰毒如蛇」,他也置若罔聞,付出一切,換來的是傲視天下的姿態。

而如今,這一切都有可能在一夕間化為泡影……

鄭鋶,從不知道他隱藏的如此之深,在他全力對付太子之時,想必他在一旁冷眼相看吧,隱晦之深,讓樓澈打從心底佩服不已。

皇權,本以為已經被他架空的東西,如今正勢均力敵地和他做著抗爭,而那個皇權在握之人,似乎還愛上了歸晚……

真是可笑至極……

他早已習慣陰謀,卻從未想過,有一日,把歸晚牽涉到了陰謀之中,還必須做出選擇……

腦中不斷翻滾著,在太子府中,他不分日夜地攻讀聖賢書,外院之中,還有一潭被他洗筆染青的墨池,每日與書為伴,在寂寞中學會如何爭權。

朝堂外,一段長長的官道,他徐徐走過,看百官低頭哈腰,一言一行,決定朝廷動向。

奮鬥了這麼多年,除了權勢,他還得到了什麼?

倏地睜開眼,樓澈向窗外看去,樓盛和舒豫天都是一驚,同時順他的目光向外往。蔚藍無雲的天,碧翠搖曳的花園,夏日裡獨有的濃鬱氣息瀰漫著……

在別人都感覺不到任何異樣的狀態下,樓澈卻浮起一絲淡淡的笑,只有他,似乎聽到一陣悅耳至極的笑。

「不行。」臉上痛苦掙扎的神色全消,樓澈低頭看向舒豫天,恢復了俊雅之態,聽似溫澤的口氣中卻帶著斷然的拒絕。

舒豫天完全怔住,似是沒有料到會是這樣的結局:「相爺,您再考慮……」這樣一個難遇的好機會,照樓澈的性格應該不會拒絕這個提議,為何……

一擺手制止他後面想說的話:「夠了,你給我聽著,再讓我聽到著這樣的話,你別想活著走出這裡。」

心頭一震,抒豫天明白他是說得到就做得到,心裡有些不甘,還想再說,樓盛已經走上前兩步,完全擋住了他想說話的機會,沉默了一會,他掙扎再三,哀聲一嘆,只得放棄。

房中安靜了,樓澈看著樓盛半帶威脅地「送客」出門,房中只留下他一人。

有些煩躁,連他自己都說不清,剛才為何會斷然決絕舒豫天的提議,只是直覺上排斥著,想到不能留歸晚在相府中,他就無法抑制地心痛;想到要把她送到那紅牆高瓦中,更是心如刀絞……

他寵之愛之的女子,他怎忍她受半點委屈……

罷了,罷了……

「議事完了還坐著幹嗎呢?」書房門被推開,灼熱的光線隨之而入,樓澈睜開眼,在光暈中,看到歸晚走了進來,清脆的聲音帶給他一絲平靜。

他揚起眉,還沒張口,看到歸晚踏進房中,帶著嫣然雅緻的笑容,心中怦然一動,話到喉中,沒有出聲。

心如明鏡,突然明白了。

滔天權勢,隻手遮天……換來的,原來只是她……

淺淺一笑啊……

走出院外,舒豫天一臉窒悶和不甘,回頭望望相府的額匾,神色複雜,相府拐角的小道上一輛馬車緩行而來,他跳上馬車,才坐定身子,還來不及惋惜出聲,車內早有一人盤腿坐著,姿勢古怪,笑看著他:「怎麼?看你的表情,似乎很遺憾……」

「樓澈本是權術之才,誰知也會如此死腦筋,」舒豫天看看對方,絲毫不感到奇怪,續說道,「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可惜?可惜什麼?」

「可惜他敗相已現,看來我這邊也要輸了……」

車上人忍不住一陣笑出聲,好半天才忍住笑:「不用急,豫海那邊似乎也不盡順利,是贏是輸還沒有定論……再說了,你們個人輸贏又有什麼關係,最後得益的是整個家族。」

舒豫天臉色稍緩,想起剛才在相府中的情景,輕聲一嘆,不再說話。

馬車向西,在落霞餘輝中,漸漸消失……

天載四年,初秋之際,朝廷內風波不斷,雖無影響局勢之大事,小事卻接連不斷,黨派之爭愈演愈激烈,連京城普通民眾都嗅到了些微氣息。

秋風未起,八月末,京城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翰林院小吏,突然上述彈劾戶部尚書,在奏摺中,他清楚明晰地指出戶部尚書為官多年,貪贓枉法,以權謀私,甚至連戶部尚書所收取款目都標明地一清二楚,有如親見,又哀呼此類官員不除,難以平民憤,難以肅朝綱,奏章所寫,文筆犀利,飽含感情。就在第二天,皇上雖沒有明言,卻已有落案查實的意思。當朝首輔樓相不置可否。

第二日,又有工部官員彈劾那翰林院小吏,指出他在翰林院其間,為先皇所編寫的史書中用意不良,有褻瀆先皇的險惡用意。頓時,翰林小吏從原告淪為被告。朝堂之上,兩派人爭論不休。

這個事件拉開了天載四年黨派之爭的序幕,后史把它稱為「翰林上書」。有後代歷史學家指出,這個事件僅僅是把幾年來小範圍的黨爭拉到了一個大舞台上,同時,這也是皇上與樓澈的第一次正面交鋒,都有著試探對方的含義。而那個翰林小吏和工部官員,僅僅只是這場交鋒的開路先鋒而已。

相府依舊,紅楓翩然。

自那場密談之後,樓澈對舒豫天多出幾分戒備,但並未採取任何行動,原因無它,此刻分出精力與人手來對付舒豫天是非常不明智的,會直接影響到相府的實力,況且對付舒豫天容易,要剷除在南方根基穩紮的舒家卻並非容易的事。

同時,他對舒家產生了極大的疑慮,皇宮後院之事,自從鄭鋶親掌之後,消息極難打聽,而舒豫天在書房中所提之事,分明對宮中之事了如指掌。難道他在宮中也有內應?

不動聲色地繼續利用舒氏,樓澈顯得萬分小心,暗暗警惕各方的動靜,按部就班地進行著部署,等著朝廷風雨的來臨。

朝廷之勢已經是山雨欲來風滿樓,樓府外院官員進出議事,緊張忙碌。而內院之中,卻依然是歡聲笑語,不解憂愁。

內院中,丫鬟家僕,笑容依舊,沒有經歷過磨難,他們堅信著,只要有樓澈在,相府的天就塌不下來。

輕托香腮,歸晚一手拿著書卷,百無聊賴地看著,房門「嘎吱——」一聲細響,她抬首,玲瓏推門而進,腳步顯得有些急,走到几案前,半低下身子,在歸晚耳邊低語。

「德宇公公?」微訝出聲,歸晚把書放到一旁,看著門口,沉吟起來。宮中總管此刻在院外求見?

對著玲瓏點了點頭,看著她又一陣急步出門而去,歸晚提起十二分的精神,站起身,眺望窗外。這些日子,相府內院平靜如初,只是這院中下人的歡愉平靜是真,她卻是半真半假,明白里摻著糊塗,這樣,才能在暗濤下歡笑著,一天過完,又是一天。

德宇此時來,又為了哪樁呢?

「夫人。」斯文有禮的聲音一如既往。

偏神想遠了,歸晚轉過身,門口已站著一人,欣長的身形,寶藍長衫,挾著薄薄秋意,倒似一個世代書香的公子,哪裡看得出他是如今宮中大紅人。

細一看,他雖含笑而立,那面色卻有些蒼白,眉間懸著憂。

「公公……」歸晚先在几案一旁坐下了,玲瓏乖巧,早已在一旁拿過椅子,待德宇坐下,身子還沒穩,一杯清氣四溢,淺香縈然的碧螺春已經遞到了德宇身旁。

德宇拿過熱茶,卻沒有觸口,一轉手,放回了几案上,微低著頭,想說話又難開口的樣子。

過了半晌,終是耐不過這份外的靜,一張口,聲音低中帶著啞:「夫人,你可知道舒氏?」

又是「舒氏」……「公公怎麼對這南方望族感起興趣了?」不答反問,探著德宇的話外音。

搖了搖頭,拿過茶,一飲見底,潤了潤嗓子,德宇才又開口:「夫人也許不知,舒氏家族端的厲害,」說到這,也許是想不到好的形容,他頓了頓,迎上歸晚疑惑的眼神,稍理頭緒,續說道,「皇上曾出宮一天,就是在相府芍藥花會之日,到日落之時才回到宮中,隨行回來的,還多了一個人。皇上召他談了足有一日,從那之後,此人就暗地為皇上出謀劃策,皇上不能做的事,也借他的手去做。他行蹤不定,又得皇上特赦,我費了些時日才查出來,他是舒氏子弟,聽聞叫舒豫海。」

聽到這名字,歸晚心驀地一凜,眉輕蹙:「舒豫海?」

舒氏的子弟,一個到相府,一個到皇宮,行事詭秘,其後深意難測,看到是野心勃勃,有備而來。樓澈應該看得出這點,皇上也不糊塗,只是這其中厲害關係牽扯不清,他們都想利用舒氏,身居高位,有許多事不能放手為之,有了舒氏,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就可以藉手為之。

一人之力有限,家族之力無窮。

「公公今日來就為了這舒氏家族的事嗎?」

德宇抬起眼,突然從椅上站起來,撲通一聲,跪倒在歸晚面前,隔著几案,歸晚微詫,忙不迭也起身,想要伸手扶起他,卻被他一個沉重眼神壓了回去。德宇的神情透著點肅穆,遠看蕭索,近看,那似乎是天塹下的巨石,千百斤的沉重。

「夫人,都是我不好,管教的小太監嘴巴不嚴實,把你的事透露給了舒豫天,這舒氏狡詐,一心為謀權,只怕他們會把主意打到你身上來,我思前想後,總覺得不妥,今日特來請罪。」話音落,低低的伏著身,他跪在几案前不作聲。舒氏的行動力比他想象得還快,舒豫天向樓澈進言已是好幾日前的事,這點,德宇自是不知內情了。

歸晚先是有些訝意,而後悠淡一笑:「公公不必這樣,這天下間這麼多張嘴,管也管不過來,小太監誤事,跟公公沒有關係的。」對著玲瓏使了個眼色,玲瓏立刻上前攙扶德宇。

誰知德宇依然紋絲不動地跪著,只是苦笑著搖頭。他獨在宮中寂寞,無以排遣,一日酒醉之後將泄露了皇上和歸晚些許事,被小太監聽去,這才恰巧透露給了舒豫海。事後,他懊悔無比,雖然將泄密的小太監暗地整死,卻怎麼也挽回不了既成事實,可惜這些話,他憋在心中,又如何敢對歸晚說出。

見他跪在地方不肯起身,歸晚也犯起難來,她一手把德宇拉進了這複雜的旋渦,害他身不由己,隨之沉浮,現在他居然還為了她的利益安危,前來請罪,怎不讓她心頭震動,一時間竟無語可答,片刻后,歸晚立到德宇宙身前,低身扶起他的臂膀:「公公,到底是我欠你多些,還是你欠我多些,你如此跪著,是要與我算清楚嗎?」

德宇微愣,這才站起身,心頭的大石放下,憂色減輕,退後幾步,對著歸晚細看了幾眼,須臾之後,茶已漸涼,他開口:「夫人,請你多加防範舒氏,我不能多逗留,這就告辭。」

知道他身份特殊,的確不宜在此停留,歸晚頷首,看著他恭敬地躬身一禮,就在他轉身之際,忍不住喚:「德宇公公。」

「夫人還有吩咐?」

「今日公公是私自出宮嗎?」

聽到這句話,德宇身軀稍怔,心頭暖流潺潺流過,知道歸晚這句話在關心他的安危,怕他因為私自出宮擔上關係,背對著歸晚,他也能想像,她此刻必是淺笑如新月之彎勾,眸如夜,藏著如許的醇色,燦如星辰。

「夫人請放心,今天出宮是有公事,不會有紕漏。」頭不回,他拋下話語,就這樣走了,正如他來時一樣,掠入暮色中,玲瓏忙緊跟而出。此時誰也不知道,德宇今日的暗訪,是最後一次見到歸晚,這樣的不回首,在日後,竟成了一種遺憾。

等人影完全消失,歸晚收回眼光,坐回原位,心緒有些不安寧,她站起身,來回在房中踱了兩圈,這不安卻越積越大。瞻前顧後地細細一想,她吟然輕嘆,拿出筆墨,就著几案寫下兩封信。

第一封信,是寫給三娘,信中囑咐其盯住南方舒氏,如果舒氏有任何針對相府的行動,請三娘全力對付舒家。

第二封信,是寫給兄長余言禾,晉陽離舒氏家族的根基極近,歸晚在信中請求兄長,在舒氏權勢過大之時,不需顧及,直搗黃龍,務必要剷除舒家。

這個時候,歸晚已經看出了舒家的狡詐手段,想在皇上和樓澈的爭鬥中佔便宜,以這個為契機,做為家族上位的基石。

皇上和樓澈的鬥爭,她揣著明白當糊塗,因為這是男人的天下,這場爭鬥,不允許別人的插手。她只能默默地陪著樓澈,在他閑暇之餘,一盤棋,一杯茶,清風遐邇,伴君盈然一笑。

在這份表面平靜中,她不允許有人在暗地裡阻撓甚至傷害相府的利益,即使只看到一點預兆,她也要在其行動之前將其扼殺。

看著墨跡未乾的書信,她輕輕折起,放入信封,遞到蠟燭旁,看著燭淚一滴滴地在信口封住,她的不安,她的惆悵,似乎也在這炙熱燭淚中塵封住了……

即使歸晚如此聰慧,也沒有料到,她這兩封信還是晚了一步。

歷史的轉動不會停留,就算機關算盡,欠缺了天時,地理,事情終難成功。歷史里輕輕一筆,帶過了無盡的心酸和無奈,又有多少肉眼所不及的努力在慢慢醞釀,是德宇暗訪的忠誠,是歸晚夜書的心計,還是樓澈運籌帷幄的布局……

天載四年,中秋之時,明月高懸空中,月輝傾灑大地,就在歸晚的兩封信送出相府的同時,別處發生了一些改變後來黨爭結果的大事。

天載四年秋末,下相城門下。

夜幕低垂,暗夜無光,風呼嘯而過,簌簌生冷,一個穿著厚重錦衣的男子站在城門口,抖縮著身子來回打著轉,一邊不停地搓著雙手,不時地往大路張望,呼吸間吞吐著淡淡白霧。

「師爺,來了,來了!」微弱朦朧的光亮快步靠近,一個守城門的官兵小跑著靠近,手中燈籠忽明忽暗,在黑夜中顯得虛渺不真。

聽到小兵的話,師爺的精神為之一振,挺直了身軀,視線鎖著前方。果不其然,一會兒工夫,馬車轆轆聲漸近,徑直來到城門口停下。師爺連忙迎上前去,躬著身子:「大人,路途辛苦了。」

「張師爺,我不在的時候,城裡還好吧?」車簾掀起,一個略顯胖的身影在官兵攙扶下跳下馬車,狐裘裹身,滿臉疲憊,右手揉著酸疼的脖頸,左手上捏著一個梨木盒子。

「大人,一切安好。」

「恩。」身為下相的太守,第一句話只不過是官面話,下相是南方富裕之鄉,民生安樂,想來也不會發生什麼大事,他含糊地應了一聲,下了車,頓時感到寒氣逼人,嘟囔著,「今年這天還真反常,這會兒就這麼冷了。」

首城的小兵去安頓馬車,師爺緊跟在太守之後,輕聲問:「大人此次進京拜見樓相,想必大有收穫。」

「恩,事情緊急,這段時間京城局勢緊張,相爺那邊催得緊,」對著自己的心腹師爺,太守見四下無人,坦言,「相爺要南方連成一線,只要一致反對,中書院計劃就不能成,如果讓皇上把中書院給辦了,起用那些近臣,那以後我們還有什麼好果子吃。你看,這是相爺親筆書信,等明兒一早,給其他幾位大人過目。」肥胖的手輕輕拍拍盒子,太守有些得意。

他是樓澈在南方重用的官員之一,深得器重,靠南有南郡王的維護,在京有樓澈的照拂,近些年來,為樓澈鞏固南方勢力獻了不少功,春風得意,官場亨通,自是身寬體胖,一笑起來,臉旁的肉還會抖動。

「大人明智,等樓相獨攬大權,大人騰飛之時,還要多多提攜小人啊。」嘴上恭維著,師爺和太守都是心照不宣地相視而笑。

兩人走向城門,太守絮叨著進京所遇之事:「要說這京城什麼都比下相好,但是這京城的美人啊,不夠溫柔,哪及得上下相的女子婉麗多情啊,」話音一頓,看著師爺聽得津津有味,他又道,「話說回來,有一個例外——樓相的夫人,那可乖乖不得了啊……絕代佳人,也只有這樣的佳人,才配得上樓相啊。」那日在院中一瞥,隔得甚遠,他連樓夫人什麼模樣都沒看清,但是那芙蓉含初露的風華,即使身處簇簇花團中,依然讓人感到目眩,驚艷一瞥,難以忘懷。

兩人說說笑笑,走進城門,師爺回過頭來,正要指使著官兵把城門關上,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飛快而至,官兵們停下手,師爺和太守回過頭,眼見塵煙飛揚,一匹快馬奔到城門下,黑暗中,昏暗的燈籠照不清馬上人。

「哪位是下相太守爺,樓相有信到。」馬上人高喊。

太守一愣,他前腳剛到,後腳就跟來了樓相的人,莫非有新的指示?不敢怠慢,他走上前:「相爺有何指示?」見那馬上人招招手,知道必是秘密書信,不宜傳入外人耳,他涎著笑走近,馬上人翻身下馬,湊近他。太守正欲開口,仰首看清對方,臉色惶然一變:「你——」

師爺等在城門邊,看著太守慢慢走去,和那傳信人親密的樣子,身子還抖動著,似乎在笑,他縮縮身子,耐心等待,可是過了一會,太守依然維持著那種姿勢,他心中一凜,竄起不安,正想大聲喊,突然看見太守的身子已經慢慢跌倒,傳信人還蹲下身子,拿了太守手中梨木盒子,師爺的心急跳起來,漆黑的夜裡,他似乎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用手一指太守處,大叫:「刺客,是刺客——」

兩個守門官兵聽到叫喊,拔出腰間的刀,可惜此刻已經晚了,傳信人快如閃電,官兵甚至連他的面都沒見到,就已經死在他的匕首之下。師爺目睹了一切,嗓子啞啞的,發不出聲音,腿一軟,跪倒在城門口,然後眼前徒然一亮……

第二日,震驚南方六省的「下相太守被殺案」以快騎急報入京城,以太守及馬夫在內共七條人命,無一倖存。而這起刺殺,只不過是南方官員被殺大案中死亡人數最少的一起而已。同時期,蕈州,洪桐的重權者相繼被殺。犧牲最大者,蕈州太守一家,三十四條人命,在一夜間歸西。

而這三個官員,都是樓澈在駕御南方的有力助手。這個震驚南方的刺殺,在以後的二十年內都沒有破案,百姓提起這場暗殺,都還心有餘悸。

鉛雲低垂,青天蒼茫,沉鬱的天色灰濛濛,北風起,刮面都是刺骨的隱疼。

樓澈走出書房,墨色交領長袍配著黑貂皮裘,蟒紋墨青官靴踩在花白的青磚上瑟瑟作響,來到月牙門的通道,遠遠就聽見樓盛和管家議論著什麼,近了幾步,樓盛轉過頭來,神色比這天色更沉鬱,低頭道:「相爺。」管家也隨之躬身。

樓澈看他倆的神色間透著緊張,也猜到剛才談論的內容,此刻只當作不知:「前幾日吩咐的準備好了?」

管家不吭聲,樓盛點點頭:「是,準備好了,可是相爺,這樣做……」

「夠了。」截斷他的話,樓澈顯得有些不耐,對於南方的控制力已經大不如前,三個太守的被殺,瓦解了他近幾年的努力,如今這樣的情勢,已經不容他再猶豫了。鼻間上忽地一涼,他仰首,晦暗的天居然飄起了雪子,細細的,徐徐在空中飄飛,相府的樓台亭閣本就精緻,此刻被雪色一染,剔透起來,端的是美景如斯,動人心懷。

「相爺,」趁著他一晃神之際,樓盛走上前,雙手捧上一件事物,「這是前日,林將軍府上送來的,說是交給相爺或夫人,昨日見相爺心煩,所以……」

接過樓盛遞來的東西,是一封信和一塊勝雪三分的瑩玉,樓澈略一沉吟,打開信封,裡面沒有信簽,只夾著一張便條,打開一看,只有兩個字:一年。翻來覆去把便條看了個透,也只能看到這兩個字,樓澈眉輕折,猜不透其中含義,再看那塊玉,如意雕紋,林字居中,分明是林府的令牌。

細想一下,樓澈面無表情地把令牌收入袖中。管家只一邊勸說,雪大了,站久了傷身。

不理會管家和樓盛的勸言,在院中靜立著,直等到滿院都蒙上了一層銀白,他才悠然道:「歸晚必然喜歡這景色,」不等樓盛和管家作出反映,他走向內院卧房,大步流星,「現在就去準備,一個時辰后出發。」管家面色蒼白,樓盛低頭不語。

這相府的一景一物都是經久耐看的,今日入眼,更覺得親切至極,樓澈一路走來,輕聲推開房門,半掩的門扉內,歸晚卧躺在貴妃椅中,房內暖意融融,中央處擺著炭火盆,嗶剝作響,躡聲走進房,香爐熏煙裊裊,如蘭淡香飄忽鼻端,他掩上門,坐到貴妃椅的後端,靜靜觀賞歸晚的睡顏。

古人說,美人春睡如海棠,他的歸晚卻比海棠更勝幾分,因房內溫暖,皮膚透出嬰兒般透明的質感,紅粉緋緋,恬淡的睡容,宛如觀音。

就算一輩子陪著這樣的睡顏,也不會生厭,戀戀地看著,時間停泄不前,一時溫情四溢,樓澈輕撫上她,觸手溫膩,心中一盪,忽然那炭火一聲畢剝響在靜謐的房內,震醒了他,狠下心,他輕搖歸晚的肩膀,看她慢慢從酣夢中蘇醒,睜開眼,因沉睡而迷朦的眼神,對上樓澈,泛起笑:「夫君。」

寵溺的輕輕一擰她的臉蛋,樓澈笑謔:「看你,哪還有丞相夫人的樣子。」

順手一整衣領,把頭髮攏到頸后,歸晚雅笑如菊:「夫君哪還有丞相的樣子。」

想自己在她面前,的確無半點威嚴,樓澈一時倒無語可答,見她脂粉未施,皎如清月,長發飄然,泛出潤澤,摟過她,手撫上她的發,滑地不可思議,比之江南錦緞絲毫不差。心中忽地一動,他牽起她的手,到梳妝台前。

歸晚見他拿起骨梳,訝然道:「夫君?」

「看我給你梳個美美的髮式。」他的手能畫山、水、魚、蟲,能書真、草、隸、篆,這小小梳發豈能難倒他。

聽他說得有趣,歸晚任他為之,樓澈的手修長潔白,在男子中少見的好看,此刻梳子在他手中,倒似戲法一般,片刻時光,就梳出一個髮髻,簡單雅緻。他四顧,拿起桌上的發簪,放在髻上對比,又覺得太俗,最後只挑支銀簪,插在發上,配上歸晚的眉如墨畫,輕顰淺笑,相得益彰。

凝視歸晚,樓澈恍然失魂,他的歸晚,總是淡淡的笑,笑意變濃時,臉頰旁現出梨窩淺淺,好似晨曦初現,又如撥雲見月;她的瞳色淡悠,乍看是清澤,細看是深潭,蘊著流光異彩……

他的歸晚……

「夫君?」驚覺他手勢驟停,神情晦澀,歸晚仰起脖子,直看進他瞳眸深處去,「怎麼了?」

心底最柔軟的一處柔情四起,樓澈握住她的手:「歸晚,你先離開京城,到北邊去。」

聽他如是說,心中一涼,歸晚錯愕地盯著他,已然明白他話中意思,形勢已經刻不容緩到這地步了?

「不要,」堅定地拒絕,「我不離開這裡。」

「歸晚,聽著,你暫離這裡,不管能不能成,我都會去接你,聽說在北邊境有處地方,是啟陵與弩族商交之地,那裡平靜安寧,是隱居的好地方,你在那裡等我三個月,日後晨昏相伴,這不是你最想要的生活嗎?」苦口婆心地勸慰,樓澈平定的聲音給人信服的力量。

歸晚只是搖頭,半點不為所動:「不,我要留在這裡。」當初說好福禍與共……

「歸晚,」厲聲出口,樓澈也是一怔,他幾時對她如此嚴辭厲色過,「你留在這裡,我必敗,你離開這是非之地,我才能安心。」如果他日爭鬥起來,相府被圍,他不敢想象後果會如何,他所唯一顧及就是歸晚,保住她,他才能放手一搏。

灼灼地看進他的眼底,除了情意流轉,看不其他,歸晚鼻尖一酸,柔腸百轉,只覺得心裡堵了千千個結,又像蟲子在啃噬,心一擰,淚盈然,在眼眶裡滾來滾去,卻硬摒著不肯落下,咬著下唇,已然泛白,忽見一抹血色,唇角被她咬破,唇不點而朱,看得樓澈心驚。

「不要哭,我自有全身而退的法子,皇宮內的秘道,得前太后親傳,就是當今皇上也不如我熟知,三個月,給我三個月時間……」

房內窗戶緊閉,歸晚定然看著樓澈出神,心中有千萬個念頭飛閃而過,腦中卻一片空白,心痛如絞,從沒有想過要面對這種場景,此刻直面,心頭也不知是悔是恨……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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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顏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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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揚之水(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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