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玉督(一)
第34章玉督(一)
「相爺,夫人,已經準備好了。」樓盛的聲音從房外傳來,房中兩人都是黯然。
手心一緊,歸晚被樓澈拉起,她一慌,想要開口,樓澈鐵青著臉拿過那床架上的極地雪貂袍,把它緊密地包在歸晚身上,目光中是不容拒絕的嚴厲。
兩人相攜走出房外,漫天飛雪,銀裝素裹,世界一片純凈。樓盛,管家,玲瓏,如晴,如明佇候在院中,因為等待的時間過長,每個人身上都是一層白霜。
雪花飄落在臉上,化開,落下的也不知是雪是淚,歸晚被樓澈拉著走出院外,平日里對她百依百順的男子,今日異常的決絕,身上早已感覺不到冷了,心裡的寒意,比這雪更冰,張眼茫茫,也不知入目的是何物。
今年的風雪來得如此之早……
在眾人的簇擁下一路無語地走到相府門口,三輛馬車停在路口。歸晚看見,身子一縮,不肯再往前挪半步。樓澈轉過臉,在雪花飄飛之中,朦朧中也看到他痛苦的神情。一手禁錮住歸晚的腰,強行帶著她往外走,故意不去看她傷心的神色。
「夫君……」馬車前,歸晚緊緊攥住樓澈的手,不肯鬆開,明知自己離開對他而言,是解了他的後顧之憂,可是手卻忠誠地投向了感情。凄然一聲輕喚,只把這心底的苦澀一起喊了出來,哪裡還忍得住,淚水漱漱而下,哽咽不成聲。
把歸晚抱上中間的馬車,兩隻手十指糾纏,密無縫隙,樓澈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鉗開歸晚的手,僵硬的面色在看到歸晚淚流滿面時鬆懈,心疼地撫上她的面,只覺得冰冷的,混著滾燙的淚水,灼傷了他的手。
「歸晚,不要怕,三個月,我一定來接你。」他怎忍讓她落淚,此刻見她傷心難以自制,對他是何等的懲罰,「不要哭了。」手上的淚越來越多,他心慌起來。
勉強控制住心神,歸晚眸光鎖著他:「不要負我……」不要負了誓言,三個月只不過短短一瞬,但是此生,她生死相隨。
微微一笑,露出一個清俊的笑容,樓澈堅定無比地點了點頭,雪花漫天飛舞,時旋時轉,落在肩上,手上,發上,樓澈從袖中拿出一塊瑩白令牌,塞到歸晚手中,叮嚀道:「這個路上可以用。」往北都是林家軍的地盤,比之樓府的令牌,這個更有用處。
風雪更盛,歸晚眼前模糊起來,想要再次抓住樓澈的手,他已經縮了回去,一轉頭,開始吩咐其他人的行動。
「夫君——」
故意忽視歸晚的喚聲,只怕一心軟,就再也走不成了。吩咐眾人上馬車,如晴如明一輛,玲瓏一輛,三輛馬車只有歸晚一輛是往北,而其他兩輛都是作惑敵之用。
樓盛走上前,樓澈什麼都沒吩咐,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大雪中,那道疤痕也模糊不清了,樓盛也不語,鄭重地點了點。主僕十多年,他自然知道樓澈是把什麼託付給了他,他默然一點頭,無言地告訴樓澈,他會以命護住夫人。
仰頭看天,蒼茫天空,白雪漫漫,樓澈不再回望,只是孤獨地站著,聽著車輪聲響起,入眼皆是一片白色,耳中聽著馬車遠去,他才轉過頭,素白的大地上留下輒痕,蔓延著通向遠方。
他靜靜佇立在相府門口,只有匾額上漆紅的「相府」兩個字似乎仍無變化,紅殷殷地透著莊嚴和沉重。
天載四年初冬,樓澈之妻離京,離開那日,京城突來一場風雪……
朦朦朧朧地聽見一陣喧鬧聲,歸晚睜開眼,玄色的床架,淡青的紗帳,顯得有些陌生但不失整潔的房間。記憶如潮,點點滴滴地湧進腦中,她哀吟一聲,坐起身,窗檐外掛著一串鈴鐺狀的琉璃,熏風拂至,清脆玎玲,隔窗而聞,分外悠揚。
穿戴好衣物,慢步踱到窗前,推開窗,冷冽的空氣撲面而至,精神徒地一振。
窗外時有嘈雜聲,還夾雜著聽不懂的弩語,時時提醒她,這裡是北方偏遠小城——督城,而不是繁華的京畿。
此處離京城已是關山萬重了……
「夫人——」樓盛隔著門恭敬有禮地低喊一聲,隨即響起幾聲極有節奏的敲門聲。
「進來吧。」
門扉打開,走進一個中年婦人,面目慈和,手中端著熱氣騰騰的一盆水,走進屋就招呼:「夫人,你這就起來了啊,天寒地凍的,窗開著受冷……」
聽她一如既往地絮叨著,歸晚淡淡一笑,往門外一看,樓盛果然肅立在屋外,面無表情。婦人手腳麻利地為歸晚梳妝打理起來,一邊嘀咕著,這麼標緻的人兒卻整日穿著男裝。梳一個簡單的男兒髻,婦人看著歸晚嘖嘖有聲,回過身整理房間,手上不停,嘴上也同樣不停,喃喃議論著東家長,西家短的趣聞,說話又急又快,不斷自言自語,還伴著咯咯笑聲。
好不容易從她手裡解脫出來,歸晚連忙走出房,把婦人一人留在房內整理事物,聽到房中還傳來嘮叨聲,她不禁對著樓盛輕吁一口氣:「比玲瓏還厲害……」
樓盛一愣,浮出些微笑意。
緊隨著歸晚向外而行,才走出大院子,巷外的人紛紛熱情地過來打招呼,隔壁的李嬸,賣水果的張三,整天愛吹牛皮的王小哥……看著歸晚一一笑著對答,樓盛默不吭聲,如果不是時局所迫,夫人堂堂相國之妻,怎會與這些市井小民有所牽扯……可是每當看著歸晚笑如朝陽地融入其中,他又有些迷惑,直覺上感到這種變化並不壞,可是問題到底在哪,他這個粗人也答不上來。
大半個月前離開京城之時,半路被管修文的部署截堵,幸虧相府的馬車分了三路,引開攔截,他們星夜兼程,馬不停蹄,終於來這北邊最偏遠的城鎮,目前這份平靜,在別離顛簸之後,顯得如此珍貴……
「樓盛,別總是苦著臉,你看孩子都被你嚇到了。」歸晚含笑著四顧,輕聲提醒。
一個激靈,回過神來,樓盛低頭一看,果然有個孩子,帶著探詢和好奇盯著他看,又不敢接近。他只能學著歸晚,擺了一個他認為最祥和的笑容對著孩子。那孩子乍見,面色發白,迅速后跑,躲到李嬸身後。
「樓盛,你還是繼續苦著臉吧。」狀似安慰地看了一眼已經有些僵硬的樓盛,歸晚如是說。
兩人應付了一群熱情好客的本地人士,走上大街,往著醉香居而去。
醉香居是督城最大的飯館,而督城是弩族與啟陵的交界處,商業交往密切,城中最有特色的就是兩種文化的交融,飲食,衣著,風俗習慣等等,把兩種風格以奇怪的方式融成一體。在路上,既有儒味濃重的啟陵雅士,也有爽朗好客的弩族商人,時時能聽到兩種語言的交流,其樂融融,初到此地時,兩人都有些不敢置信,也許京城的人士都不會相信,征戰了百年的兩個民族,在這麼一快奇特的土地上得到了共融。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也許就是這麼一種感覺吧,歸晚暗忖。步入這嘈雜喧鬧的集市,她反而格外感到平靜,脫離了富貴和權勢,她也不過是個犯夫俗子,處於這俗世中是如此自然,有時不禁會想到,三個月後,能與他一輩子都在著這碌碌中度過,該是怎樣一番滋味。
督城地理位置極偏僻,除了軍用通信,其他消息都極為閉塞,離京大半個月,不知京城發生了什麼天翻地覆的變化,手緊緊圈成拳,她忍住心頭竄起的澀意,甩開憂思的念頭。
他說過三個月後會來,她就如此堅信著……
「夫人,」發現歸晚的笑容有些凝住了似的,樓盛出聲打斷她的思緒,「聽說林將軍在督城外郊訓兵,比我們早一個月進城。」
「訓兵?」弩兵與啟陵交戰都是在玉硤關,督城雖然與弩交接,但並非是軍事重地,林瑞恩怎麼選在這裡練兵?隨即一想,這又與自己有何關係,歸晚輕笑著搖頭,樓盛也是同樣,總是在不經意間,對那個冷漠的將軍憑空多了三分關心。
「到了。」眼一瞟前方,醉香居已在不遠處,飢腸轆轆,歸晚率先加快步伐走去。
醉香居內賓朋滿座,熱鬧非常。
「沒有位子了?」樓盛面色嚴肅地再次確定,小二在他看似兇惡的表情下,戰慄著點了點頭,求救的眼光看向後面那個極為俊美的公子,卻發現他很悠閑地看著,絲毫沒有制止這凶人的意思。
僵持了一會,看到窗邊有兩個客人付完帳站起身,小二高興地幾乎落淚:「客倌,有位了,有位了。」那高興的樣子,幾乎讓店堂內的飯客們以為他找到的不是位子,而是失散多年的親娘。
歸晚看向靠窗的座位,兩個人正起身離開,身材挺拔高大,看模樣是弩族人,尤其是走在前面的那個人,更有龍行虎躍之姿,在他轉身的一剎那,歸晚泛起一陣熟悉感。那種只有身居高位才有的威嚴,她見得太多了,並不奇怪。可是為何那人的姿態和氣勢讓她似曾相識……
「夫……公子。」彆扭地改了稱呼,樓盛招呼歸晚到窗邊的空位坐下,小二已經如釋重負地去點菜了,歸晚還在回想剛才那個讓她記憶深刻的人影。
香氣盈然的粥端上桌,歸晚放下心頭的疑惑,一勺剛下,腦中閃電而過,她低呼出口:「是他……」
「王……」謹慎地輕喊一聲,卻被對方厲眸一瞪,可湛忙改口,「公子。」
見對方一言不發地吃著東西,他只能硬著頭皮再接再厲:「公子,這個時候離開家,好象不太好吧。家裡萬一出了什麼事……」聲音越說越小,因為他知道對方不願多談這些,心中哀號著,想他堂堂弩軍親衛隊隊長,只有面對這新登基的王時,才會如此窩囊。
耶歷吃完最後一口,發現他的侍衛隊長面前食物半口未動,面色難看至極,知道他擔心此次行程的安危,安慰道:「這次我必須親自來,有了莫娜的喬裝,你還怕什麼。」
「可是,王,你大位初定,大王子一定還不甘心,你如今不守在王庭,會不會……」細聲說著自己的隱憂,卻發現耶歷的面色為之一沉,可湛立刻住口,他又提到了忌諱。
老弩王半年前薨逝,死前並未言明皇位誰屬,兩位感情還算深厚的王子就在那一刻驀然決裂,由於二王子耶歷的才幹一向被弩族所認同,長老一致支持,大王子只有退出,誰知他心有不甘,糾集了人馬要與耶歷王子對抗,最終慘敗,被趕到了漠河以北……這件事,被弩都的王室深身忌諱。
再次用眼神制止對方的自暴身份,耶歷召來小二結帳,在這樣喧雜的環境里與他空有勇而沒有謀的侍衛隊長說話,不知會引來多少後患,他果斷地決定出了飯館再商量。
面如土色的可湛隨著耶歷起身,向外走去,人聲鼎沸的店堂里,他也不能多說什麼。走在前首的耶歷突然身形一怔,腳下立緩,目光中帶著不敢置信的異芒:「是她?怎麼可能……」
可湛好奇地也往門口望去,小二穿梭的身影掠過,什麼特別的人都沒有看到。
耶歷再望去,已無人站在那裡,剛才那一瞥是錯覺嗎?也對,她怎麼會在此處……面上現出苦笑,他恍然若失。忽視可湛疑竇的眼神,往外走去。
這一路比來時更沉默,侍衛隊長可湛不敢貿然開口,耶歷從飯館走出來時,表情有些古怪,他不禁揣測著,剛才王到底看到了什麼?
「……公子,這次我們冒這麼大的危險,到底來見什麼人?」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
聲音力持平穩,把剛才那失神的恍惚排除腦外,耶歷簡潔答道:「一個能打敗林瑞恩的人。」
可湛張大了口,震驚地無以復加,林瑞恩三個字,對弩族來說,是一座山,高聳入頂,不可逾越,林家的軍旗揚起,即使是弩族的勇士們,也會有片刻的躊躇和不安。弩族曾一度認為,林瑞恩是啟陵的城牆,打不了他,就進不了天朝。現在居然有這麼一個人,可以打倒林瑞恩?
「到底是什麼人?是名將嗎?」興奮地問道,直到此刻,可湛才覺得冒險而來是物有所值。
耶歷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名將?他甚至連將都算不上,這個人只是個手段狡猾的小人而已。」
「小人?能打倒林瑞恩?」
「許多名將都不是死在戰場上,而是死在陰謀里……沒什麼好奇怪的。」知道頭腦簡單的可湛聽不懂,耶歷簡而化之地一句帶過。
可湛卻在這時理出一個頭緒:「王,你的意思是,我們馬上要對啟陵開戰了?」
讚賞地看了可湛一眼:「照天朝人的說法,我們只欠了東風而已。」所以這次才要犯險來取最後一陣東風。
「到了。」
林瑞恩換了一身便服走出房,寒氣襲人,對他卻似乎沒有多大的影響,淬藍冬衫,明凈簡潔,把這少年將軍襯得更加冷峻。軍師走了過來,對他打量了一番,好奇道:「將軍要去哪裡?」
「去城裡走走。」
「正好軍中有些物資要採購,我陪將軍同去吧。」軍師溫雅地笑笑,誰也猜不到他笑下藏著什麼。林瑞恩不置可否地默然不語,倍顯淡然。
兩人騎著馬從偏郊趕到督城,將馬匹交給首城將士,隨即像普通人一樣進城。
在幾處商家買了些軍用所需,軍師有條不紊地進行,倒好像林瑞恩是陪同他來的一般。
走出商鋪,軍師瞄了瞄有些不專心的林瑞恩:「將軍,前幾日有人報告,城裡來了個臉帶傷疤,凶神惡煞的男子,還有個一個極為俊美,身著男裝的女子。這件事,不知道將軍聽說過沒有。」
恍然間,林瑞恩有種被看穿的感覺,眉一皺,朗朗道:「聽說過。」
「平日在軍中訓練新兵,稍有閑空,將軍就閱讀兵書,今日卻一反常態,想要進城走走,原來也是聽聞這消息的緣故。」軍師平淡地敘述著,一字一句卻像針般的尖銳。
「軍師有話不妨直說。」
「將軍,你認為現在是什麼時刻?國泰民安?風調雨順?……將軍,要知道,現在是啟陵危難之時,」沉下臉,軍師肅然道,「內朝動蕩不安,外朝咄咄逼人。朝中此刻爭鬥不休,樓相皇上對峙一方,聽說還有一個南方望族牽扯其中,局勢不明,朝中之人如履薄冰,惶惶不安。而外憂更甚,人人以為弩王新喪,近期內不會出兵,將軍,只有你我知道,新登基的弩王耶歷雄心壯志更甚乃父,兼且此刻逢新王初政,軍中士氣渙然一新,猶如夢醒猛虎,時刻都有可能把爪牙伸到啟陵……」
「我知道。」林瑞恩冷著臉,連語調都是冷的。
「既然將軍知道,是我多言了,」驀然停下,軍師指指前面小巷,「將軍可以自己抉擇。」
知道前面的小巷就是軍士報告的歸晚目前所居地,林瑞恩站在巷口,面現茫然,躊躇難決,他為何會到此處?這樣的情形,就算進去了又能如何?猶豫了許久,輕輕一嘆,轉過身,往迴路走去。
軍師見狀頗有喜色,他這亦父亦友的角色有多難,只有他自己心裡有數,林瑞恩是他從小看著長大的,他待他有如自己的親生孩兒。只希望他行事莫要有片刻差錯……這一片苦心,就算只能充當白臉,他也甘心為之。
兩人順著督城最繁茂的大街走回,車水馬龍,摩肩擦踵,林瑞恩一個恍惚,撞上一個疾走的壯漢,他一愣,手伸出,想要扶穩對方。被他撞到之人腳下蹌踉,被撞出三步,才站住腳跟。雙方都有些吃驚地望向對方。
林瑞恩這才看清對方是兩個人,被自己撞到的那個濃眉大眼,眸色坦蕩,顯是正直憨厚的人品。而他旁邊那人,眼神深沉不可測,更有怒而不言的威嚴。兩人都是身材魁梧,看樣貌也不是天朝人士。先抱拳,林瑞恩略含歉意:「剛才得罪了。」
「不,是我們得罪了。」對方的漢語說得極流利,就是口音有些古怪,急匆匆地看了林瑞恩一眼,打探的意味很濃,不等林瑞恩還禮,兩人已經快步離開。
軍師盯著兩人的身影離去的方向,訝然道:「這兩個人,不似普通人。」
林瑞恩贊同地點點頭,普通人無意間被他撞到,必被震倒,而剛才那個人只退了三步,顯然身手不凡。
這時候,誰都不知道,相遇是命運的開始……
天載五年元月。
弩族軍營,天地間第一抹晨曦初現時分。
「王,」侍衛長快步闖進營帳,臉色紅暈,顯得極為興奮,「督城的情況已經探察清楚,與王所說的相差無幾。」
耶歷聞言抬起頭,隔著侍衛長,他看到帳外一片雪白,冰瑩光潔,一輪旭日剛剛升起,把世上的色彩都奪走了一般,只剩下血一樣的鮮紅。
「可湛,把幾位將軍請來。」
響亮地答了一聲是,侍衛長比來時更快地退出營帳。耶歷拿起手中的羊皮,仔細撫摩上面經絡分明的圖標,剋制不住內心的激動,手指微微顫動,啟陵的邊疆軍事分佈清楚地展現在眼前,觸在指尖上,透進一種灼熱的感覺。弩族百年來的夢想,似乎書在了一張羊皮上。
攥緊羊皮,耶歷緩緩閉上眼,千軍萬馬,戰鼓雷動,宛在眼前,他與兄長爭鬥半年之久,登基為王,等待的不就是這樣一天嗎?
十幾位弩族軍官依次走進主帥營帳,看到他們的王正在閉目養神,誰也不敢發聲音,耶歷的那個姿態,猶如一頭沉睡的獅子,仰卧在蒼穹之間,靜然不語也給人莫測威嚴感。一個月前耶歷從督城回來后,就發布了備戰通知,十幾位弩族高級將領今天接到會議通知,對討論的內容心中也有了些計較。年輕的將領大多心情昂奮,而老一輩的將領則是喜憂參半,兩方都默然在營帳內坐下身,打量著眼前情形。
「諸位,今天是高興的日子,為何心事重重?」睜開眼,看著下座的眾人,耶歷笑著問。
被他鷹利半的眸子掃過,眾將領都是一震,一位年紀最大的將領開口:「王,聽說你要攻打啟陵是嗎?」
「沒錯。」耶歷簡潔有力地承認心中所圖。
「王,這麼做太莽撞了,啟陵是地上的猛虎,而我弩族是天上的雄鷹,就算兩者經常互斗,我們也不可能佔領他們的土地,一旦發生了全面征戰,對我弩族大大的不利啊……」
抬手一揮,截住了老將領的話,耶歷把手中羊皮丟向營帳中央:「這是啟陵的邊疆軍事分佈,大家看看。」
「王,這份東西,您是怎麼得來的?」年輕的將領們首先接過養皮,展轉傳閱著,人人都顯出興奮之色。有了這份東西,對他們來說無疑多了一盞明燈。兵法有雲「知己知彼」,就是這個道理。
耶歷犀眸綻出光芒,說道:「百年來,啟陵一直以天朝自居,占著最肥沃的土地,用著最好的資源,而我們弩族卻處極北之地,深受天災之苦。啟陵的百姓喝的美酒,他們的女人穿著最好的絲綢,我們的百姓吃的是粗糧,我們的女人穿著粗製的衣服,這一切,公平嗎?而現在,我們的機會來了,啟陵的皇帝和丞相在京城斗得正歡,靠近北方的守備力量全集中在了京城附近,趁著他們內爭不斷的時候,正是我們的好機會,一舉奪取北邊。」
一番話,說得在座的眾將領都有些心潮澎湃,須臾之後,有個將領問道:「王,啟陵的林瑞恩在督城,這個時候我們攻打玉硤關,玉硤關守備齊全,而且易守難攻,等他們調兵過來,我們豈不是……」
「誰說我們要攻打玉硤,我們要打的是督城,」耶歷露出微笑,看到眾人炸開了鍋似的議論紛紛,他斬釘截鐵地說道,「督城的守軍只有三萬,其中八千還是林瑞恩正在訓練的新兵,與其去攻打玉硤,我們不如連林瑞恩一起,奪取督城。」
一揚手,旁邊的侍衛長已經把地圖展開,眾人圍坐過來,都為這奇特的方法所震撼,一直以來,督城連接著啟陵和弩族,但是因為它地處偏僻至極,都被當作了連通商業的道路,而非兵爭之地。不是沒有人想過從這裡打進啟陵,但是從督城走,無疑是繞了一條遠路,而如今林瑞恩在督城,情況就另當別論了,人人都知,啟陵的精銳軍隊就是林家軍,一旦打垮了林瑞恩,這場征戰的意義就遠非一個城鎮可以比擬。而且此刻啟陵正是內部爭鬥激烈的時候,又給了弩族一個極好的良機。
耶歷在地圖上指指點點,講述著這次的戰略,圍坐的將領們都信服地點著頭,老一輩將領原先還有些顧慮,此刻一聽,都不約而同露出微笑,正如耶歷所說。這次的確是老天賜予的百年不遇之機遇。
「林瑞恩在這裡訓兵,騎快馬離督城只有一個半時辰的路程,我們先困死他,一邊包圍督城,督城地處偏僻,包圍住它,切斷一切與啟陵內部的聯繫,以此為基點,我們徐圖南進。一個月前,我已經秘密發布了備戰令,這一個月內,已經漸漸禁止了弩族商隊進入督城。」
聽他安排地如此縝密,眾將領都心悅誠服,個個鬥志昂揚,耶歷一個個分配了任務,各人都興高采烈地出營帳,作戰前準備了。只有一位老將領留在帳中未走,他是老弩王最衷心的將領之一,以行事謹慎出名,他盯著耶歷看了許久,問道:「王,這次的準備針對啟陵的各個狀況。如此清晰的情報,不知王從哪裡得來?」
暗贊對方的心細如塵,耶歷知道他是德高望重的老臣,不敢隱瞞:「這是啟陵的一個望族提供的訊息。」
「他們為什麼要出賣自己的祖國,反而來幫助我們呢?」老將領疑惑不已。
「他們並非是幫助我們,」耶歷含笑解釋,「他們想要爭奪啟陵的重權,但是啟陵文有樓相,武有林瑞恩,他們必須先要除去這兩個人才行,此刻給我們情報,也不過想借我們的手把林瑞恩除了,然後他們再來派兵來把我們打退,這樣,對啟陵皇帝來說,就不得不倚重他們了。」
老將領聽完,感嘆不已:「天朝人的心思真是深沉得可怕……可是,王明明知道他們的計謀,還要充當他們的借刀殺人的工具嗎?」
「只要我們進入關中,事情可就不由他們控制了,再說了,此刻沒有他們的幫助,我們也沒這麼輕易進關,只要我們圍住督城,不用我們堵截消息,那個家族也不會讓消息外露,他們在利用我們的同時,我們也可以利用他們,你說是嗎?巴丹將軍……」
直到此刻,才真正對這個晚輩感到由衷佩服,老巴丹站起身,跪倒在地,右手撫上胸口:「我偉大的弩王,有了上天的恩惠,我大弩必將無往而不利。」
走上前攙扶起他,耶歷掀起帳簾,兩人走出門快,紅彤彤的旭日已高掛空中,雪地上折射出燦然的光芒,北風呼嘯,雪粉飛揚,耶歷望著營帳外軍隊正在調配移動著,心頭曠然舒暢,指著前方,對身邊的老將軍說道:「雪積得這麼厚,正好掩去了馬蹄聲,我們一路南上,三日後,務必要打垮林瑞恩。」
他的聲音洪亮有度,軍營前一片安靜,士兵們已經從各自的將領那聽說了此次的行動,聽到耶歷的豪言,無不舉起手中長矛,高呼:「弩族必勝,必勝。」
滿山遍野都響起了呼喊聲,一陣高過一陣,直衝雲霄。
當太陽升上正當空時,弩軍開始行動了,以騎兵為先導,穿著鎧甲帶著長矛慢慢越過平原,隊伍排列整齊一致,人流潮水一般化成黑線,在一片潔白的世界里,向督城挺進。
這次的進軍開啟了「玉督之戰」,而督城的人們還依然不覺,元月時節,放著爆竹,互相道喜,在美夢酣甜里露出可人笑容……
朦朧中,最後一片光芒被黑暗歲吞噬,漸攏漸近,似雲似霧,鋪天蓋地,夾著咆哮,撲面而來……
猛地睜開眼,歸晚略有些急促地喘息著,剛才的夢,令人恐懼地顫抖,留有后悸,手邊的書冊划落在地,發出聲響,她低下身子,揀起書,感到手臂酸軟。想不到看著書也能沉入夢鄉。站起身,活動一下四肢,打開門,外廂「砰——」地一聲爆竹響,驀地又驚了一下她。
過年的歡快之聲傳來,她聽著,唇邊勾起淡淡笑。這是頭一次離開京城過的佳節,她記得在相府中,這個時節,樓澈最為繁忙,每日接待道喜而來的官員,到了晚間,他便捧著好多珍寶到她面前,獻寶似的讓她挑選,喝著香氣怡人的梅花酒,兩人對著說話,談天說地,無不涉及,累了,便往大椅上一躺,醒來時,他第一句必是「你看,哪還有丞相夫人的樣子。」
往事如昨日,如今,卻已物是人非……
關山萬里,君可安否?相府梅花盛開,香可依舊?
在這裡,每日與日同起,與月同息,看雲彩繽紛,只是不知身在京城的你,與我看的是否同一片天空……
「哥哥……」
衣角被拉扯住,歸晚收起遐思,低頭一看,是隔壁李嬸的孩子,虎頭虎腦,聰明乖巧,一雙大眼睛水靈靈的,從衣服上認人,只會叫歸晚「哥哥」。
「哥哥,出去玩……」拉著歸晚往外走,他喜笑顏開的,兩人拉扯著走上大街,處處可見喜色,十個地方有七處帶著紅色。歸晚對著街上熱鬧的場景東張西望,頗為好奇,餘光一瞟,看到樓盛跟在後方,知道他保護得很周到,她放心地四處張望。
「夫人,人太多了。我們離地遠些吧。」看到那孩子放開歸晚的袖口,跑到旁邊與其他孩子玩耍,樓盛上前提醒。
「恩,」歸晚笑著點點頭,看看街上的人群,轉過身,正想回去,忽而道,「奇怪,你有沒有發現,街上的弩族人少了很多?」
樓盛依言望大街上人來人往看了一會:「的確,比之我們剛來時,少了不少。」這句話說得非常含蓄,來的時候,街上隨處可見弩族商人,可是現在,幾乎已經找不到弩族商人的影子了。
「夫人是擔心那日看到的人真是弩王耶歷?」那日回來,歸晚把所見之事告訴他,他也百思不得其解,照理說,以耶歷現在的身份,根本不應該出現在此地,當時想也許只是夫人眼花,現在心頭的憂慮倒變地更加真實起來。
督城只是商業通道,不可能成為兵爭之地,何況弩王登基不久,會在此時用兵嗎?
樓盛心中盤算著可能性,越往深想,越覺得不可琢磨,看向歸晚,發現她也蹙起眉,似乎猶豫難決。
「夫人……」樓盛輕喚。
「我知道,讓我再想想。」打斷他的話,歸晚笑了笑,她知道樓盛的意思,想要把這事報告給林瑞恩,他對林瑞恩,正是因為林染衣而有了愛屋及烏的感情。所以才會對這件事分外重視。但是目前,她空口無憑,況且她一個女流之輩,以什麼身份去提醒大將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