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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午後覺慧去看覺民,把梅的結局告訴了哥哥,引出了覺民的一些眼淚。他們兩人談了不到一個鐘頭。覺慧動身回家時,覺民把他送到大門內。覺慧已經跨出了門檻,覺民忽然在後面喚他。

「你還有什麼事情?」覺慧走回來問道。

覺民只是帶著善意的微笑看他,半晌不說話。

覺慧似乎明白了,便親切地說:「二哥,你在這兒覺得寂寞嗎?……我曉得你一定會感到寂寞。我也是。家裡沒有人了解我。黃媽一進屋來就要問起你,提到你,她就流眼淚。再不然我又會被嫂嫂她們纏住。媽、嫂嫂、二妹、三妹她們常常拉住我,問你的消息。可是她們的心跟我的心,你的心都隔得很遠。我一個人在家裡是完全孤立的。不過我應該忍耐,你也應該忍耐。你一定會得到勝利。」

「但是我有點害怕……」覺民只說了這半句。他的眼睛突然發亮了,那裡面閃著淚光。

「你怕什麼呢?你一定會得到勝利,」覺慧帶笑地鼓舞道。

「我怕寂寞!我的心很寂寞!」

「不是有兩顆心跟你的心共鳴嗎?」覺慧極力保持著笑容說。

「正是因為有兩顆心跟我的心隔得很近,所以我常常想看見你們。她是不便來的。你現在又走了。……」

覺慧知道自己的眼睛也濕了,卻不願意讓哥哥看見,便把眼光從哥哥的臉上掉開,假裝去看別處,一面拍著哥哥的肩頭說:「二哥,你忍耐著。你一定會得到勝利。這幾天你總可以忍耐過去的,」他剛說到這裡,就被另一個人的聲音打岔了。黃存仁含笑地站在他們旁邊,從容地說:「你們為什麼不到裡頭去說?不要太大意了。」覺慧答道:「我回去了。」他跟黃存仁打個招呼,就轉身走了。他還聽見黃存仁在後面說一句:「那麼我們到裡頭去談談。」

覺慧在路上自語道:「一定會勝利的。」但是在心裡他卻痛苦地想著:「果然能夠得到勝利嗎?勝利究竟什麼時候才來呢?」一直到他進了琴的家,他才決斷地說:「現在管不了這許多,無論如何我們要奮鬥到底。」

他先見了姑母,然後到琴的房裡去。他看見琴,第一句就說:「我從二哥那兒來,他叫我告訴你,他很好。」

琴正在寫信,連忙放下筆帶笑說:「謝謝他,謝謝你。你看我正在給他寫信。」

「不消說,送信的差使又歸我,」覺慧笑著說。他無意間瞥見信紙上的「梅表姐」三個字,似乎還有幾處,便問道:「你告訴他梅表姐的事情嗎?我已經對他說過了。關於梅表姐的死你的意見怎樣?」

「我在信里說我無論如何決不做第二個梅姐,而且媽也決不會讓我做,她親口向我說過。她昨天看見梅姐身後的情形和錢伯母的慘狀,她也很感動。她說她願意給我幫忙。」琴說著,現出了堅決的、愉快的表情,她的面容也不像前幾天那樣地憔悴了。

「好,這個消息倒應該讓他早些知道,」覺慧說,便催促琴把信寫好。兩個人又談了一些話。

覺慧又到覺民那裡去,把琴的信交給覺民。覺民正在跟黃存仁談得很高興。覺慧也參加了他們的充滿希望的談話。過了將近一個鐘頭,他才回到家裡,正要去見祖父,卻看見祖父的窗下石階上站著幾個人,伸長了頸項在竊聽什麼。在高家,這樣的事是常有的。覺慧想:「且不去管它。」他走進了堂屋,正要去揭祖父房間的門帘,忽然注意到裡面有一個女人的聲音在哭訴什麼,這是五嬸的聲音。接著又是祖父的怒罵和咳嗽。

「我原說過總有一天會有把戲給我們看,」覺慧自語道。他便不去揭門帘了。

「你馬上給我把他找回來,看我來責罰他!……真正把我氣壞了!」祖父在房裡用顫抖的、帶怒的聲音說,接著又是一陣咳嗽。他的咳嗽中間還夾雜著五嬸的低泣。

克明的聲音接連地答應著「是」。幾分鐘以後門帘一動,克明紅著臉從裡面出來。這時覺慧已經走出堂屋了。

站在祖父窗下竊聽的人裡面有一個是淑華,她看見覺慧,便走過來問:「三哥,你曉得五爸的事情嗎?」

「我早就曉得了,」覺慧點頭說。他低聲問淑華:「他們怎樣會曉得的?」他把嘴朝祖父的房間一努。

淑華開始賣弄似地說了下面的話:「五爸在外頭討了姨太太,租了小公館,家裡頭沒有一個人曉得。他把五嬸陪嫁過來的金銀首飾都拿去了,說是借給別人做樣子,好久不還來。五嬸向他追問,他總是一味支吾著,後來五嬸追問得急了,他才說是弄掉了。他這兩個月整天不在家,晚上回來得很晏,五嬸自己一天忙著打牌,並不疑心什麼。昨天早晨五嬸在他的衣袋裡偶爾找到一張女人的照片,問他是哪個,他不肯說。恰好五嬸下午到商業場去買東西,碰見一個女人坐著五爸的轎子,在商業場門口下轎,而且高忠還跟在後面。她今天便找個機會把高忠留在家裡,逼著他說出五爸的事情。高忠果然說出來了。五爸拿去的首飾,有的是拿去當賣了,有的是給那個新姨太了。五嬸才跑去告訴爺爺。……五爸的新姨太是個妓女,叫做什麼『禮拜一』。……」

淑華絮絮地說著,好像她的嘴一張開,就永遠閉不住似的。覺慧對她所敘述的事情一點也不覺得新奇。而且他比她知道得更多,他曾經親眼看見四叔到「金陵高寓」去。他知道這個空虛的大家庭是一天一天地往衰落的路上走了。沒有什麼力量可以拉住它。祖父的努力沒有用,任何人的努力也沒有用。連祖父自己也已經走上這條滅亡的路了。似乎就只有他一個人站在通向光明的路口。他又一次誇張地感覺到自己的道德力量超過了這個快要崩潰的大家庭。熱情鼓舞著他,他覺得自己的心從沒有像今天這樣地激動過。他相信所謂父與子間的鬥爭快要結束了,那些為著爭自由、愛情與知識的權利的鬥爭也不會再有悲慘的終局了。梅的時代快要完全消滅,而讓位給另一個新的時代,這就是琴的時代,或者更可以說是許倩如的時代,也就是他和覺民的時代。這一代青年的力量決不是那個腐敗的、脆弱的、甚至包含著種種罪惡的舊家庭所能夠抵抗的。勝利是確定的了,無論什麼力量都不能夠把勝利給他們奪去。他有著這樣的自信。他猛然抖一下身子,好像要把肩上多年來的痛苦的重擔摔掉。他拿驕傲的、憎恨的眼光向四下看,他想:「等著看吧,你們的末日就要來了。」

他的這種心情自然是淑華所不了解的,她看見覺慧並不答話,好像對她的話感不到一點興趣似的,她便悄悄地走開了。她連忙走到堂屋裡去,就站在祖父的房門口偷偷朝里張望。

覺慧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不久他從窗戶里瞥見克明帶著克定回來。接著祖父的房裡起了罵聲,顯然是祖父在責罵克定。「且不去管它!」他還是這樣想。罵聲似乎停止了。窗下有許多人跑來跑去,似乎發生了意外的事情。「我原說我們家裡的人都愛看把戲,」覺慧自語道。

外面響著喚人的聲音。男人和女人氣咻咻地跑著。

「快去看,爺爺要打五爸了!」窗下有一個小孩跑過,遇到一個人迎面走來便站住了,興奮地說了這句話。這個小孩就是覺群。

「那麼你跑出去幹什麼?」問這句話的是覺英。

「我去喊六弟來看!……五爸這樣大個人還要挨打!」覺群笑著說,馬上跑出去了。

「這樣大個人還要挨打,」這句話引動了覺慧的好奇心。他走出房間向堂屋走去。祖父的房門口站了四五個女人,她們正俯著身子從門帘縫裡偷看裡面。他不願意夾在她們中間,便又從堂屋走到窗下。石階上站了許多人在竊聽房裡的人講話。還有幾個人跪在窗下那兩把椅子上,把臉貼著窗紙,從小洞里去窺探裡面的動作。

沒有聽見板子的聲音,並沒有人在挨打。

「你這樣大個人,女兒也不小了,還不學好!你也不給貞兒留個好榜樣!貞兒,你羞他,看他這樣不要臉,還配做你的爹!」這是祖父的罵聲,覺慧聽了忍不住暗笑。

老太爺咳了兩聲嗽,過後靜了片刻,忽然又大聲罵起來:

「這樣不要臉的東西!你讀書簡直讀到牛肚皮裡頭去了!居然做得出這種醜事:把你妻子的首飾也騙去當賣了。我限你三天給我取回來!」他又罵了一些話,最後說:「你這個畜生,我看你自小聰明,對你有些偏愛,想不到你倒做出這種不要臉的事情。你自己說,你哪點對得起我?你欺騙我!我還把你當作好子弟。你,你混賬!你還不給我打嘴巴!你自己動手!」

「爹,兒子知道錯了。請爹饒恕兒子這回初犯,兒子下回再也不敢了,」克定做出可憐的聲音哀求道。

「不,我不饒你!我要你自己打自己的嘴巴!」老太爺拍著桌子怒吼起來。

於是肉和肉撞擊的聲音開始了,很清脆的,是手打在臉頰上的聲音。覺慧受了好奇心的鼓動,便又走進堂屋,到祖父的房門口,低聲說了一句「讓我看」,就輕輕地推開了彎著身子在門帘縫裡張望的淑華,自己靠近門框,注意地看裡面。

克定身子挺直地跪在那裡,兩隻手左右開弓地打自己的臉頰。他那張白皙的、清秀的長臉被打得通紅。他還是不停地打著。他當著妻子和女兒的面做這種動作,自己也感到羞愧。

「不要打了!」老太爺吩咐說。克定立刻把手從臉上拿下來。

「我問你,你曉不曉得你吃的、穿的、用的是從哪兒來的?」老太爺問道。

「都是爹給的,」克定回答道。

「那麼你懂得坐吃山空的話嗎?畜生,我一死你靠誰養活?」老太爺越說越氣,又吩咐:

「再給我打!重重地打!」

於是克定的手又舉起來打在臉上了。

這種屈辱的舉動還不能使老太爺滿足,老太爺繼續罵著,最後又叫克定自己說出來他怎樣在三四個月裡面結識了幾個壞朋友,走上了邪路,跟私娼發生了關係;他又怎樣組織了小公館,怎樣騙了妻子的首飾拿去當賣。

克定毫不隱瞞地敘說一切,自己罵自己,甚至供出了他的父親完全不曾疑心到的許多事情。他說他怎樣在外面打起父親的招牌借了許多債,於是欠某人若干,某人若干,一一地報出數目來,這裡面甚至有賭博上的負債。最後他還供出了克安的事情,他說他做這一切,得到了克安的幫忙,而且克安對這些負債也有一部分的責任。總之他把什麼話都說出來了。這倒是老太爺意料不到的,而且也是覺慧意料不到的。

覺慧在五叔克定和哥哥覺民的身上看出了兩個完全不同的人。覺民,那個十九歲的青年處在周圍儘是敵人的環境里,單單被一種信仰,一種熱情鼓舞著,他可以不顧一切,勇敢地跟環境戰鬥,使家裡的人對他也沒有辦法。克定,這個三十三歲的人,又有了一個十三歲的女兒,他居然挺直地跪在地上,自己打耳光,責罵自己,屈辱自己,而且還牽連到別人。他一點也不反抗,無論在行為上或言語上。他做著他的父親所吩咐他做的一切,一點也不遲疑,雖然事實上他並不相信那個老人的話。在那個頑固的老人的同樣的威脅下這兩代人卻做出了完全不同的兩種行為!那一個離開了家,躲在一個小房間里,堅持著自己的主張,使得祖父的命令無法執行;這一個卻跪在老人的面前,做著膽小、虛偽的動作,給許多人供給了嘲笑的資料。覺慧這樣想著,不能不為自己的一代人慶幸而且引以為自豪。他想:「這樣的人只能夠在你們的一代人中間找出來,在我們裡面是不會有的。」他掉開頭轉身走了。

「畜生,你欠了這麼多的債,哪裡有錢來還啊?你以為我很有錢嗎?現在水災,兵災,棒客【註釋1】,糧稅樣樣多。像你這樣花錢如水,坐吃山空,我問你,還有幾年好花?下一輩人將來靠什麼?你嫁貞兒要不要陪奩?你還配做父親!」老太爺罵著,罵著,又發出一陣大聲的咳嗽。接著他又命令淑貞去把克安叫來。他要好好地痛罵克安一頓。然而不久淑貞就回來說克安不在家。這一來他的怒氣更大了。他拍著桌子亂罵人,又把克定罵了一陣,但是也不能夠使自己的怒氣平靜下去。他又問淑貞:「你四嬸在哪兒?去把她給我喊來。」四太太王氏正站在窗下竊聽消息,她想躲開,但是已經來不及了。淑貞出來叫她,她雖然有些害怕,也只得硬著頭皮走進房去了。

「爹喊媳婦……」王氏勉強在她的尖臉上堆起笑容,恭順地問道。

老太爺看見王氏便大聲問她:「克安到哪兒去了?」她回答說不知道。老太爺又問克安什麼時候回來,她依舊回答不知道。

「自己丈夫做的事你都不曉得!你真糊塗!」老太爺突然把桌子一拍就罵起來。

王氏沒有話可說。她低著頭,又是羞,又是氣。她彷彿看見陳姨太站在旁邊對她做鬼臉。但是在老太爺的面前她做媳婦的又不敢動一下,她流了眼淚,卻不敢哭出聲來。她只得把淚珠暗暗地吞在肚裡。

老太爺又咳嗽起來,這一次卻咳得很厲害,還吐了幾口痰。陳姨太扭著身子在旁邊殷勤地給他捶背,一面又說著「為著他們氣壞身體太不值得」的話。

老太爺咳了許久才緩過氣來。他的怒氣已經消失了。一種從來沒有感到過的悲哀突然襲來,很快地就把他征服了。他覺得異常疲倦。他只想休息,只想閉上眼睛,什麼也不要看見。他倒在沙發的靠背上,向那些站在他面前的人揮手,說:「你們都給我走開,不要留一個,我不要看見你們。」他說完又長嘆一聲。

眾人巴不得聽見這句話,馬上都退了出去。克定也從地上起來,輕腳輕手地走了。房裡只剩下老太爺和陳姨太。

老太爺只想一個人安靜地休息片刻。他把陳姨太也遣開了。他一個人躺在沙發上,微微地喘著氣。他的眼睛半睜開。他的眼前出現了許多暗影。一些人影在他的面前晃了過去。他看不見一張親切的笑臉。他隱隱約約地看見他的兒子們怎樣地飲酒作樂,說些嘲笑他和抱怨他的話。他又看見他的孫兒們驕傲地走在一條新的路上,覺民居然敢違抗他的命令,他卻不能處罰這個年輕的叛逆。他自己衰老無力地躺在這裡,孤零零的一個老人,沒有人來照料他。他從沒有感覺到像現在這樣的失望和孤獨。他開始疑惑起來:他怎麼會做了這樣一場大夢?他又想,自己怎樣地創造了一個大的家庭和一份大的家業,又怎樣地用獨斷的手腕來處置和指揮一切,滿心以為可以使這個家庭一天一天地興盛發達下去。可是他的努力卻只造成了今天他自己的孤獨。今天他要用他的最後的掙扎來維持這個局面,也不可能了。事實已經十分明顯:這個家庭如今走著下坡的路了。最後的結局是可以預料到的。他自己雖然不願意,然而他赤手空拳,也無法攔阻。他已經完了。沒有人相信他。大家都在欺騙他。各人在走各人的路。連他喜歡的克定也會做出那種丟臉的事。還有克安。這些人都在做夢啊!高家垮了,他們還會有生路嗎?這些敗家子坐吃山空,還有什麼前途?全完了,全完了!他做了多年的「四世同堂」的好夢,可是在夢景實現了以後,他現在得到的卻是一個何等空虛的感覺!

失望,幻滅,黑暗。他現在衰弱地躺在這裡,沒有人理他,沒有人來分擔他的痛苦和孤寂。他這時候才明白他在這個家庭里的真正的地位了。他覺得他不僅喪失了他的驕傲,而且連他所賴以生活的東西也沒有了。他第一次感到了失望,幻滅,黑暗。他第一次覺得自己好像有點做錯了。但是他還不知道錯在什麼地方,而且這時候即使知道,也太遲了。

他的耳邊彷彿響著克定夫婦的爭吵,他好像又聽見許多不調和的吵鬧的聲音。沈氏滿臉眼淚,張開闊嘴說:「請爹給我作主。」克定一邊打自己的臉頰一邊帶可憐相說:「他們都是這樣說,我欠的賬爹會替我還的。橫豎我家是北門的首富,有的是用不完的錢。」他連忙用手蒙住兩隻耳朵,然而鬧聲還是不留情地闖進來。他的腦子被這些鬧聲攪亂了。他想站起來,走到另一個安靜的地方去躲避,但是他試了幾次,還用一隻手撐著沙發的靠手,才勉強站了起來,而且十分吃力。他向著床走了兩步。忽然一陣眼花,房屋開始顛倒地旋轉起來,他的身子也不由得不跟著搖晃。於是眼前一片黑暗,他什麼也不知道了,一直到陳姨太驚慌地尖聲喚醒他的時候。

【註釋1】棒客:土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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