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第二十五章[09.19]
夜色迷離,他的神色也有些緊繃,視線投向身後那扇透出燈火的牖窗,眼底迅速掠過一縷暗影,隨即轉頭,繼續朝前邁步而去。
……
裴右安出宮后,便回了裴府。
辛夫人裴荃等不知他今夜回京,見他突然回了,得知奉命獨自歸來,嘉芙還留在泉州家中侍奉祖母。
才這麼些時日,皇帝大約便要奪情起用於他了,幾人心下各自羨妒,面上卻一團和氣,噓寒問暖,辛夫人叫下人將他行裝送回屋裡歸置,裴荃和他一番敘話,畢,裴右安回了從前和嘉芙同居的院落,沐浴后,身著中衣而出,習慣地走向衣帽架,走了幾步,抬眼見上面空空如也,並無她從前每日會為自己準備好的乾淨衣裳,腳步頓了一頓,轉身,自己來到衣櫃前,打開櫃門,取了套家常衣裳,待關合時,視線落到了摺疊起來放在衣櫃一角的一件外氅之上。
他還記得這件衣裳。便是當初那夜,在雲南澂江府的驛舍里,他救下了衣衫不整的女孩兒,帶她回了自己住處,給她包裹身子的那件。
衣裳那時就是舊衣了,後來他東奔西走,早忘了自己還有這麼一件身外之物,卻沒有想到,今夜此刻,忽然竟看到它被摺疊得整整齊齊,留在了衣櫃裡頭,一時恍惚,面前彷彿浮現出了當夜她交赤雙腳,不安立於自己面前的一幕。
裴右安看了片刻,將手中衣裳放了回去,修長手指落到舊衣之上,撫了撫,取了,抖開,穿上。
是夜,三更鼓后,一道身影,推開虛掩的書房之門,入內。
書房裡並未亮燈,南窗半開,裴右安坐於案后,身影被清冷月光勾出一道半明半暗的孤瘦輪廓。
楊雲聽完吩咐,低聲道:「大人放心,我會派信靠之人,儘快將消息遞給董將軍。夫人那裡,也必照大人叮囑行事,絕不敢怠慢。」
裴右安點了點頭:「有勞你了。這些年隨我顛沛,如今還要犯險,我很是感激。」
「當年若非國公施恩,我楊家滿門抄斬,屬下的這條命,本就是大人的。屬下只是有一事不解……」
楊雲遲疑了下。
「董將軍和小公子之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屬下實在不懂,太子的人,如今即便有所察覺,想來所知,至多也不過十之二三而已,大人卻為何故意安排,讓太子的人全部知曉?如此一來,萬歲那裡,豈非坐實此事?」
裴右安沉默片刻,答非所問:「楊雲,朝廷此次海禁,你如何看?」
楊雲一怔:「難道不是出於防範倭寇之故?」
裴右安道:「這只是表象。萬歲此人,雄心勃勃,仰帝德廣運,求的是乃聖乃神,乃武乃文,要的是萬邦來朝,彰顯我大魏之文治武功,如此一次倭寇襲擾,絕不至於令萬歲退縮守地,他非如此之人。我在泉州之時,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楊雲吃驚:「大人是說,萬歲已經知道了小公子?禁海的目的,是和小公子有關?」
「我接到萬歲急召,便越發確定先前猜測。萬歲所知,即便沒有十分,也是八九不離十了,他召我回來,不過是為試探於我,即便我此次遮掩過去,想必他很快也能查證。也是人算不如天算,我本以為,小公子之事,就算日後紙包不住火,也不至於如此快地泄露,卻沒想到,因此次倭寇之亂,終於出事。既不慎泄露了,留給我的時間,便也不多了。帝心難測,我怕我日後萬一難以自保。我若一人,便也無所牽挂,但如今還有甄家,萬一我出了事,太子日後必定不會放過甄家,故我只能鋌而走險,迫太子先動。只要太子動了,便不怕抓不到他的疏漏。」
楊雲越發糊塗了:「大人,我實在不懂,這與大人故意透漏消息給太子,有何關聯?」
裴右安微微一笑:「你不懂。天家父子,親情往往薄若一紙。我若所料沒錯,萬歲和太子,父子猜忌已然多過信任。我是在賭,但願我能賭勝。」
楊雲對裴右安,除為報恩慕義,甘心追隨之外,對他的智計謀划,向來也是深信不疑。
他既如此安排,想必便有他的考慮。
楊雲雖然依舊不解,但見裴右安不再解釋,便也閉口不再多問,只朝案后那道身影下跪:「裴大人,你多保重。」
楊雲行禮過後,起身,迅速離去,身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裴右安在昏暗裡獨自坐了許久,看向角落的那面銅壺滴漏的影子,想來早過了她從前限定自己回房睡覺的最晚時辰亥時中刻,伸了個懶腰,起身,踏月回房。
隔幾日,滿朝文武便都知道,皇帝下朝,頻召裴右安入御書房議事,進膳之時,乃至於分湯而飲,一碗而食,吏部雖還未曾下文,但顯然,這是要奪情起用守喪還不到半年的他的一種預兆了。
如此之殊榮,不過再一次驗證了一直以來的一件事:君臣相和,皇帝對裴右安的倚重和信賴超乎尋常。
裴右安自歸京后,行事依舊低調,除受召入宮,少與同僚往來,大多時間在府中閉門不出。倒是一直有個傳聞,說他和白鶴觀里的含真女冠子向有交情,除了替那女冠子的弟弟看病之外,和女冠子也有和詩應賦的一段風雅往事,這次回京,也被人看到去過觀中。
一個是玉骨含香、不同俗流的傳奇女子,一個是驚才絕艷、權重望崇的倜儻郎君,所謂檀郎謝女,惺惺相惜,且謝郎著帽,文人風流,自古以來,這也在所難免,想必裴右安也未能免俗,眾人提及,倒是艷羨不已。
白鶴觀里,裴右安為遲含真診脈察病完畢,轉身到書幾前,提筆蘸墨。
許久不見,遲含真人比黃花,病的弱不勝衣,方才因咳的厲害,此刻面頰聚起的紅暈尚未退去,撐著被一個小道姑攙扶而起,跟了過來,面含愧色道:「病了有些時候了,換看了個幾個郎中,都未見好,病勢反更纏綿,宮中太醫,先前來此,乃奉命為我弟弟看病,如今我也不敢再請太醫。一副殘破之軀,原本死不足惜,只是我若有個不好,留下幼弟更是無人照拂,只得厚顏,又煩擾大人了。」
裴右安寫了方子,待墨跡干后,交給侍立在旁的另個小道姑,轉向遲含真,溫言道:「你何出此言?先前我便對你說過,無論何事,你若有了難處,只管來尋我,何況關乎身體?你此次病的不輕,除身子孱弱所致,想來思慮也過重了,內外相交,方一病不起。除了依方吃藥,更需放寬心懷,勿做無謂之思。」
遲含真目中淚光閃爍,點頭答應。
裴右安環顧了下四周,見四壁徒然,陳設比之從前空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