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顧九思跟著柳玉茹出來,江柔已經準備好站在了門口。
她看見顧九思來了,心裡鬆了一大口氣,她也不多說,直接道:「趕緊走吧。」
說著,她便起身上了前面一輛馬車,顧九思和柳玉茹上了後面一輛。顧九思撇撇嘴,柳玉茹瞧見了,小聲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娘肯定想著我準備大鬧一場,」顧九思壓低了聲,同柳玉茹一起上了車,嘀咕道,「現在瞧見你來了,指不定心裡覺得你多厲害能管著我呢。」
柳玉茹忍不住笑了,她持著團扇,朝著他輕輕一敲:「我不這管著你嗎?」
「這不是你管著我,」顧九思嗤笑,「這是老子樂意。」
柳玉茹:「……」
好咯好咯,你最厲害。
兩人坐在馬車裡,柳玉茹同他聊著如今的局勢。兩個原本只是孩子家,以往柳玉茹的世界就是那後院一片天,顧九思就是賭場、酒樓、家三點一線,對這天下時局幾乎沒什麼基礎,都是成婚後才開始惡補。甚至於因為顧九思系統的學著,說起來還比柳玉茹頭頭是道些,但柳玉茹在外面做著生意,聽生意人談得多,倒有些不同見解。
「天下分出來這十三州,淮南最為富庶,但論實權還是幽州兵力強盛,我聽說那些北方大老爺們向來就瞧不起揚州這些靡靡之地,若是天下真的亂了,揚州怕是一塊肥肉。」
顧九思吃著花生,嘆息著道:「我就希望天下太太平平的,我還能繼續揮金如土,當個公子哥兒。」
「我覺得北方的官爺倒也不是你說那樣看不起淮南,」柳玉茹想著,斟酌著道,「近來我認識一個幽州來的公子,言談來看,幽州是覬覦揚州富庶,但對揚州倒的確是十分慎重的,他說打仗這事兒,不是只要兵悍將勇即可,糧草、軍備這些物資,也是戰場關鍵。我聽他這樣說,若真是亂了,揚州固然是一塊肥肉,但也不是誰都敢動的,畢竟,雖然將士不算驍勇……」
「但是有錢啊。」顧九思笑著接過,隨後拋著花生道,「知道我和你說的話了吧?銀子真是人歡悅之本。」
柳玉茹對顧九思這樣不著調有些無奈,顧九思想一想,卻道:「幽州來的公子?來做什麼的?」
「說是要給軍中收一些布匹……」
「這就怪了,」顧九思摸著手裡的花生米,「軍中的物資不都是朝廷出的,還要幽州私下單獨採購嗎?」
「說是幽州天冷,朝中發放的棉衣抵禦寒冬太過勉強,他家是商人,想為軍中將士制一批成衣送給他們。」
「有這麼好的商人?」顧九思脫口而出,「怕不是朝廷剋扣了過冬銀子范軒又要不到錢,自個兒掏的腰包吧?」
「這倒不是,」柳玉茹笑笑,「那日我問過這位公子,他說因為幽州屬於邊境之地,常有外敵騷擾,為了避免流程繁瑣,所以先帝給了幽州這些邊境鹽稅不貢的特權。用於採買朝廷不能及時發放的物資。所以同樣是節度使,幽州節度使可比淮南節度使權利大多了。」
有獨立的軍隊,有經濟大權,這儼然已是一個小國,與年年上供朝廷,兵少將少的淮南相比,幽州的節度使自然權位要高得多。
「那,」顧九思固然想到:「梁王封地在西南邊境,他也……」
「也是如此。」柳玉茹介面。
這話一說,兩人對視了一眼。
顧九思沉默了片刻,慢慢道:「下次你要同這個公子再談什麼,我陪你去。」
柳玉茹點了點頭,心裡不安更濃了些。
如果梁王、幽州,這些地方都擁有獨立的財政權和軍權,那裡的士兵怕是不知天子只知王了。
每多了解這世界一點,柳玉茹內心就感知到,似乎離動蕩又靠近了幾分。
「九思,」她忍不住開口道,「等回去后,咱們尋個合適的地方,將產業轉移出去一些,不能整個家當全放在揚州。」
顧九思抬眼看向柳玉茹,姑娘家面色鎮定,可眼裡的憂色藏都藏不住,他瞬間便明了了柳玉茹心裡的害怕,他坐到她邊上,像對自個兒兄弟似的,抬手搭在她肩上。攬住柳玉茹的瞬間,顧九思覺得有什麼不對,直覺柳玉茹和楊文昌陳尋似乎有什麼不同,他一時想不明白,琢磨了片刻覺得,大概是她個頭比較小。
她算不上消瘦,但骨架小巧,帶了點肉,觸碰在手上的時候,手感極佳,他忽視了那種想要捏捏她的衝動,張口寬慰:「柳小姐就不必操心啦,天塌下來有個子高的頂,你呢,就好好吃,好好喝,好好睡。想幹啥幹了就行,千萬別操心。這人操心多了,會老得特別快,你千萬別自恃年輕貌美,就拚命糟蹋,到時候年紀輕輕滿臉皺紋,頭髮稀疏,就太不值得了。」
柳玉茹想要嚴肅一些,但被顧九思這麼一說,就忍不住笑了,她用團扇遮住自己的笑,在他懷裡道:「你這人,怎麼就沒個正經的時候?」
「我很正經啊,」顧九思大大方方把手一張,一臉認真道,「我很正經在安慰你好不好?」
柳玉茹拿團扇敲他,顧九思嘻嘻哈哈去躲,正玩鬧著,馬車突然一頓,柳玉茹撲上前去,顧九思忙扶住了她,隨後就聽外面傳來江柔詫異的聲音:「王大人。」
兩人對視了一眼,柳玉茹趕忙掀起車簾一角,便看見前面江柔馬車停了,江柔馬車前是一堆人,為首是一個中年男人,他身材魁梧,穿著一身緋紅色官袍,顯得有些不倫不類,他身後帶著家丁,家丁抬著個擔架,擔架上駕著的,正是被打斷腿包紮好的王榮。
柳玉茹回過頭,小聲道:「是王善泉。」
顧九思趕緊湊過來,兩個人接著馬車縫看著外面。
江柔沒想到會在半路就遇到王榮,一看王榮的架勢,她心裡抹了把冷汗,頓時覺得還好柳玉茹機敏,這王善泉竟然是真的大晚上就帶著人上門了,怕是剛把王榮的腿給綁好就來了。
她假作偶遇,看著王善泉道:「王大人!您怎在這裡?我正打算去貴府找您呢!」
王善泉聽到這話微微一愣,似乎也是沒有料到,隨後他趕緊鞠躬道:「顧夫人,王某也是要上顧府找顧大人與您,沒想到這就遇上了。」
說著,不等江柔說話,他率先開口道:「小兒在酒樓與令公子發生衝突,王某得知后心中忐忑,所以特意帶著孩子上門來道歉,希望顧府大人不記小人過,看在小兒已經斷了腿的份上,饒過小兒吧。」
王善泉說著,便退了一步,給江柔鞠躬道:「老夫在這裡替小兒賠不是了!小兒酒後不知那女子是貴府少夫人,心生傾慕,起結交之意,沒想到因此得罪了大公子,都是小兒的不是,您要打要罵,我們都認了,還請顧府高抬貴手,就此算了吧。」
王善泉上來一番話,便是將事情避重就輕說成了一個顧九思因妒打斷了王榮腿的事。
顧九思在馬車裡聽得咬牙,低聲道:「我真想現在就出去打死他。」
柳玉茹抓住了他的袖子,怕他真衝出去,小聲勸著道:「別這麼衝動,等婆婆叫咱們出去再說。」
江柔在外面聽著王善泉的話,嘆了口氣,慢慢道:「王大人,不瞞您說,我在家聽到這事兒,也是不安,立刻就帶著孩子上門,想要給您道個歉。顧家只是商賈人家,我兒性情衝動,見著貴公子因我兒媳美貌說了些話,一時激憤下了重手,是我顧家教導無方。我在家中也訓斥了九思,王公子瞧得上我兒媳玉茹,那是玉茹的福氣,不過就是嘴上說幾句,又算得了什麼?別人對你妻子誇讚幾句合他胃口,要你妻子陪他耍玩一下,畢竟被家丁死死攔住了,也沒真成事兒,你又怎能下這麼重的手呢?您說是吧?」
這話說出來,王善泉臉色頓時有些難看,旁人頓時便明白了來龍去脈,竊竊私語著。顧九思瞧了柳玉茹一眼,小聲道:「你等一會兒千萬別下馬車。」
「怎的?」柳玉茹有些奇怪,顧九思忙道,「你下去,我娘說他因你貌美見色起意這事兒就站不住腳了!」
柳玉茹:「……」
她忍不住狠狠擰了顧九思一把,顧九思疼得倒吸涼氣:「你這兇狠的婦人!」
柳玉茹瞪他。
外面王善泉很快反應過來,忙道:「夫人誤會了,我兒不過是讚賞少夫人氣度高華,心生了結交之意,而且當時真沒想到是顧家少夫人,若是知道,我兒打死也不敢招惹的啊!如今我兒腿已經斷了,還請顧夫人放我兒一條生路吧!」
說著,王善泉頓時就要跪下,江柔忙讓管家去攙扶王善泉,王善泉卻是執意要跪,一面跪一面道:「我知道此事在夫人心中已經有了定論,無論如何都說不清了,老夫只能用這一輩子的面子求大夫人一個寬恕,放過我兒……」
「王大人你這是做什麼!」這一跪讓江柔有些慌了,王善泉是節度使,無論這事兒到底事出於什麼,如果他今日跪了,傳到東都,那就是顧家居然讓一個節度使在兒子腿都被打斷的情況下都跪下了求饒,以商人之身行如此之事,那打的是朝廷的臉面,天家的臉面!
一見這情形,柳玉茹頓時慌了,她忙推著顧九思,小聲道:「你快去跪去啊!」
顧九思微微一愣,隨後立刻反應過來柳玉茹的意思,王善泉做得出來,他們要更做得出來,他忙掀了帘子,直直衝了出去,在眾人猝不及防間,猛地衝到了王善泉面前,一把拉住了王善泉,大聲道:「王大人,你放我顧家一條生路吧!」
聽到這話,眾人都呆了,柳玉茹急了。
讓他去跪著示弱,他怎的這般強硬做派!她忙下了馬車,到了人群中間,攔住顧九思道:「九思,別鬧了,快認錯吧。」
說著,她慌慌忙忙朝著王善泉和王榮道歉:「王大人,對不住,我夫君他性情衝動,稚兒脾氣,您千萬別見怪。」
她一面說,一面去扭顧九思:「你快放手!快道歉啊!」
「王大人,」然而顧九思卻是沒有放手,他靜靜看著王善泉,認真道:「今日出手打了王公子,這是我的過失,我願意道歉,然而在此之前,我卻希望,王公子先向我妻子道歉。」
「顧大公子……」王善泉唇微微顫抖,似乎是氣急了的模樣,「得饒人處且饒人吧!」
顧九思很平靜,他抓著王善泉的手很穩,沒有半分退縮,旁邊都圍滿了來看這場鬧劇的人,顧九思開口道:「今日我夫人到酒樓談生意,王公子不知為何,先出言侮辱我妻子名節,我妻子性情軟弱,只想離開,王公子卻不肯放過她,要她留下作陪,我家家僕以及同我妻子商談生意的朋友搭救,這才保住了我妻子不受屈辱。」
「你撒謊!」
王榮坐在擔架上,怒喝道:「我不過是讚揚了少夫人幾句,問她是哪裡人士,怎的就成出言侮辱?」
「我是不是撒謊,將當時在場之人拉出來問一圈,不就清楚了嗎?」
顧九思轉過頭去,看著王榮,冷靜道:「陪著我夫人出去的家僕,向來是在我身邊用慣了的,我們各大聚會上常常見著,你說你不知那是我顧府少夫人,這讓我如何相信?就算你不認識家丁,不認識這是我顧府少夫人,那留算只是個普通女子,也不該由你這樣羞辱,難道你是節度使之子,便可為所欲為?難道這世間,有權有勢便要道歉,不是顧府少夫人,就可以調戲羞辱?」
這番話說出來,在場百姓交頭接耳,王善泉給王榮使了個眼色,王榮憤怒道:「如今什麼話還不是你說,你舅舅在東都當著尚書,你顧家在揚州本就是首富,我父親不過地方一個官員,難道還敢招惹你不成?」
「是,我舅舅當著尚書不假,可國有國法,朝有朝綱,尊卑有序,我顧家不過商賈之家,我難道還能越了王法,越了朝廷去?王大人,您乃節度使,乃國之棟樑,乃當朝大臣,您若向我顧家下跪,那就是逼著我顧家成那千夫所指之人了。」
「我今日動手打了王公子,此事不假,身為百姓,我越過王法行私刑,這是我的不是,九思願受一切處置。可我也是我妻子的丈夫,若我妻子、我家受辱,我還不聞不問,這又是什麼丈夫,什麼兒子?」
「九思……」
江柔獃獃看著顧九思,她從未想過,有一日自己的兒子,能說出這番話來。
她慣來知道顧九思本性純良,可卻從未想過,兒子竟然能有這樣的擔當。
顧九思放開王善泉,退了一步,朝著江柔鞠了個躬:「身為人子,卻做此錯事,讓母親擔憂,這是兒子的不是,這是九思一錯。」
說著,顧九思轉頭看向王善泉,再鞠一躬:「王大作為慈父,我傷及貴公子,令王大人心痛難忍,這是九思二錯。」
「顧大公子……」
王善泉想說什麼,顧九思卻沒理會,轉頭朝向東都方向,深深鞠躬:「身為大榮子民,以商賈之身,越尊卑之禮,動手傷了王公子,縱然是為護妻護家,卻也難辭其咎,此為九思三錯。」
顧九思鞠躬完,站起身來,他看向王善泉,神色平靜:「九思不懂這世上諸事彎彎道道,我只明白,有錯要認,有罪要罰。今日九思有錯,便認了這錯。我打斷了王大公子的腿,便以一腿相償,但在此之前,敢問王公子,你的錯,你認不認?!」
王榮有些慌了,他看向王善泉,王善泉一時也不知該如何處理。江柔這麼同他打著太極,他還能應對,可是面對顧九思這樣撕破臉豁出去的人,他到一下子不知怎麼辦才好。
人戴著面具慣了,驟然看見這樣真實的愣頭青,竟是不知該如何處置。
沒得到王善泉的回復,王榮只能硬著頭皮道:「若是與一個女子說幾句話就算錯,那這個錯,我也只能認了。」
話剛說完,顧九思從旁邊家丁手中抽了刀鞘,就朝著自己的腿砸了過去!
柳玉茹下意識想去攔,然而人群中另一隻手更快,一把截住了顧九思的手。
所有人抬頭看去,卻見是一個極其英俊的青年,柳玉茹愣了愣,慢慢道:「周公子?」
「顧大公子敢作敢當,品行高潔,周某佩服不已。」周燁將顧九思的刀取下來,笑著看向眾人,「但周某以為,此事王公子有錯在先,顧大公子至情至性,為護妻子挺身而出,雖有罪,但也情有可原,顧大公子還要幫著我押送貨物,若是斷了腿,我這邊就有些難辦了。」
說著,周燁笑著取下了腰上皮鞭,轉頭看向王善泉道:「王大人,在下以為,不若將斷腿換做二十鞭,給您出個氣,您看好吧?」
「你是誰?」王善泉皺起眉頭,頗有些不滿這個突然冒出來的青年。
周燁笑了笑,恭敬行禮道:「在下幽州周高朗義子周燁,見過大人。」
一個人如果只需要報名字而不必報稱號,那必然是非同凡響的人物。
周高朗名字出來,江柔和王善泉都愣了愣,而顧九思和柳玉茹卻是不太清楚這是什麼人物,只是知道這必然不是什麼小角色,於是沉默不言。
然而小的這些孩子不知道,江柔內心卻是清楚的。
周高朗乃幽州軍中一員悍將,當年與范軒同為幽州前太守的左膀右臂,范軒文職,周高朗行軍,在幽州征戰百場,未有一敗,乃一國殺伐之利器。如今范軒成為幽州節度使,更是對其委以重用。兩人兄弟情深,可以說,幽州節度使雖為范軒,卻是范周二人共同坐管。
而周燁竟是周高朗的兒子!
王善泉一時有些驚訝,然而他反應極快,立刻道:「竟是周公子!公子言重了,我兒雖受重傷,但也沒有讓顧大公子也要受一番磋磨的道理。罷了……」王善泉擺擺手,卻是道,「就這樣罷了。」
說著,王善泉給江柔行了禮,嘆息道:「顧家不肯計較犬子之事,王某不勝感激,既然誤會解除,便就此作罷吧。」
「王大人言重,」江柔嘆息道,「孩子之間的事,還望不傷兩家和睦才好。」
兩人寒暄了一二,王善泉便帶著王榮要走,然而正要離開,就聽顧九思道:「站住。」
所有人看過去,柳玉茹知道顧九思脾氣上來了,她趕忙去悄悄拉他衣袖,卻被顧九思反手握住手,他將她的手包裹在手裡,盯著王榮道:「你還沒給玉茹道歉。」
「你別太過分!」
王榮受不了了,怒道:「顧九思,你不要仗勢欺人太過!」
「我不仗勢欺人。」
顧九思從周燁手中取過鞭子,走到王榮面前,猛地一甩鞭子。
王榮嚇得縮了縮,卻見鞭子被顧九思反手甩到身後,「啪」的一下,便是皮開肉綻的聲音!
所有人睜大了眼,便是周燁也是愣住了,顧九思盯著王榮,卻是道:「我說了,做錯事,就要道歉。王公子,可知錯否?」
王榮被嚇懵了,旁邊人便看顧九思揚手又是一鞭,他的鞭子落得太狠,不帶半分情面,血肉從他白衣滲出來,他盯著王榮,再一次重複:「王公子,可知錯否?」
王榮不說話,顧九思便一鞭子一鞭子抽到身上。
他面色慘白,連站著都有些搖搖欲墜,冷汗大顆大顆落下來。
「王公子,可知錯否?」
「王公子,可知錯否?」
「王公子……」
「夠了!」江柔再忍不住,她驟然爆發出聲,撲上前去,攔住顧九思的手,紅著眼眶道,「夠了,九思,夠了啊!」
江柔看著面前似乎是驟然長大的顧九思。
她清楚知道顧九思的意思,正是因為知道,她才心疼。
顧九思在為柳玉茹討一個公道,他要王榮把這個罪認下來,王榮認了罪,他挨了這二十鞭子,無論未來如何說,顧家也是清清白白。打了王榮的,二十鞭還了;為什麼打王榮,王榮認了。
顧九思這一番心思,江柔明白。
她身為母親,呵護顧九思至今,就是希望顧九思能夠一直高高興興無憂無慮,當顧九思這樣成長,當他如此剔透看明白這世間,用他的方式鮮血淋漓去對抗時,心疼令江柔無可抑制,她感到為人父母的羞愧,她沒能護好自己的孩子,是她的過失。
她拉著顧九思的手,哭得聲嘶力竭:「九思……夠了……」
「娘,」顧九思轉頭看著江柔,蒼白的臉笑起來,似乎毫不在意道,「我無妨的,我都快弱冠了,是個男子漢了,您別這樣,旁人看了笑話。」
江柔無言,所有話堵在眼淚里,她只是抓著他,拚命搖頭。
然而顧九思意志堅決,他抬起一隻手攔住她,隨後猛地再一鞭,抽在自己身上,驟然揚聲:「十五鞭,王榮,道歉!」
「十六鞭,王榮,說話!」
「十七鞭……」
「十八……」
……
「二……十!」
顧九思出聲的時候,聲音里已經幾乎沒有了力氣,他搖搖欲墜,看著王榮:「王公子,我的二十鞭,我抽完了。」說著,他苦笑起來,「你的道歉,還不肯給我顧家嗎?」
王榮不敢說話,他恐懼看著顧九思。
顧九思背上鮮血淋漓,鞭子沾染著血肉,他拖著鞭子,往前了一步。
王榮再也控制不住,他看著顧九思的樣子,捂頭大叫起來:「我道歉!我錯了!少夫人對不起!我錯了!」
聽到這話,顧九思頓住步子,他轉過頭,朝著柳玉茹,揚起笑容。
「他給你道歉了。」
他這句話說得很輕,他的笑容真摯又清澈,柳玉茹靜靜看著,她說不出那是什麼感受,後來柳玉茹年邁,看過世界紛雜,回頭來像,她才明白該如何形容。
那一刻的顧九思像一道光,在這黑壓壓的世界里,所有人帶著面具張牙舞爪,只有他一個人,真實又固執,明亮又執著立在這個世間,看得人眼眶發紅。
她忍不住笑了,只是笑著眼裡也不知道為什麼,就覺得有些模糊。
「傻子。」
她開口。
怎麼會有,這樣一定要分個是非,討個公正,說一不二,說不讓她受半分委屈,就愣是要死活給她討個道歉的傻子。
顧九思笑了,他想說什麼,然而在開口的時候,他眼前一片模糊,就直直往前倒去。
柳玉茹急得上前,一把將他抱在懷裡。
旁邊人都慌了,江柔忙道:「快將大夫找來!」
周燁也立刻道:「他這傷動不得,旁邊有個醫館,我去拿擔架。」
……
周邊兵荒馬亂,顧九思整個人脫力,就倒在柳玉茹懷裡,他小聲開口:「我厲不厲害?」
柳玉茹想哭,卻又有些想笑,這次她沒再用團扇敲他了,沙啞著聲音道:「厲害,太厲害了。」
顧九思聽著,心滿意足閉上眼睛。
由著周燁幫著,柳玉茹和江柔折騰著將顧九思弄回了顧府。周燁有許多處理傷口的經驗,等大夫接手時,好生誇讚了一番,便將顧九思送進去包紮了。
顧朗華這時也趕了回來,他進了府中,看到顧九思,又聽下人將前因後果一說,顧朗華怒道:「王善泉欺人太甚!我這就去……」
江柔見周燁在,趕忙拉著顧朗華,小聲道:「我們入里說。」
說著,就拖著顧朗華進了內間。
柳玉茹同周燁一起坐在外堂,柳玉茹心思系在顧九思身上,有些發愣,周燁見著這場景,遲疑了片刻,安慰道:「少夫人不必憂心,大公子正值盛年,身體強健,好好養著,應無大礙。」
柳玉茹聽到周燁開口,趕忙回神,她勉強笑道:「今日也是讓周公子看笑話了。」
「哪裡,」周燁嘆了口氣,「王家欺人太甚,我是見著的。只是周某在東都人微言輕,不能為大公子多說什麼。」
「公子俠肝義膽,今日肯出面說這幾句,顧家已是感激不盡了。」柳玉茹連忙開口,感激道,「若是沒有大公子,此番我家郎君怕是一定要斷了一隻腿才是。」
「這二十鞭子可不比斷腿輕鬆,」周燁脫口而出,「朝堂上被二十鞭打死的文臣也不是沒……」
話沒說完,周燁便覺得這話有些不妥,隨後繼續道:「不過我看大公子武藝高強,應當無事。」
「謝公子吉言。」柳玉茹笑笑,「今日周公子首次登門,卻是這樣的情形,實在是不好意思。改日我家郎君修整好,必將好好宴請公子,以表謝意。」
「這些都是小事。」周燁擺擺手,「大公子能康復才是最好的。如今也是夜深,周某便不叨擾了。」
說著,周燁起身,和柳玉茹寒暄一二,便離開了顧府。
柳玉茹送走了周燁,回了房間。顧九思的傷口已經處理好了,他趴在床上,睡得迷糊。
他額頭上全是汗,柳玉茹從旁邊擰了帕子,輕輕擦拭著他的額頭,顧九思閉著眼,迷糊道:「今天我背疼,不想睡地上了,咱們擠一擠,行不行?」
「好。」柳玉茹聲音很輕,她搓揉了帕子,又開始給他擦著手。
顧九思睜開眼,一隻手墊在下巴下,趴著轉頭瞧她:「你怎麼突然脾氣這麼好,是不是今天被我迷住了,感覺我特別帥?特別迷人?」
聽到這話,看著顧九思頗有些得意的表情,柳玉茹忍不住笑了,她不敢亂推他,只能道:「顧九思,你這張口就吹捧自己的本事是同誰學的啊?」
「我這叫吹捧嗎?」顧九思一臉正直,「這都是大實話,我這個人從來不說假話。」
柳玉茹被他逗樂,低低笑了。
顧九思趴在床上,看著她笑,鬆了一口氣,他轉過頭,聽柳玉茹道:「另一隻爪子。」
顧九思將另一隻手伸過去,不滿道:「什麼爪子爪子的,這叫手。」
柳玉茹低著頭,細細給他擦著手指。顧九思有些累了,他眯上眼睛,感覺柳玉茹這樣給他擦著手很舒服。
旁邊下人看著兩個人,便悄無聲息下去,柳玉茹想了會兒,終於還是道:「以後別這樣了。」
「嗯?」
顧九思睜開眼,柳玉茹沒敢抬頭看她,小聲道:「其實道歉不道歉這些事兒,我也不在意。以後得學著圓滑一些,別這麼直愣愣的。」
「今天是你誤打誤撞,直率反而讓王善泉無措。但人不會總這麼運氣好,你這樣不肯低頭半分的性子,以後要吃虧的。」
顧九思沒說話,過了一會兒后,他慢慢道:「我知道了,以後我不給你和娘惹麻煩。」
「我不是……」
「開心嗎?」
顧九思突然問,柳玉茹有些詫異,她抬頭看著顧九思,眼裡帶了些茫然。顧九思臉貼在手上,歪著頭看她:「看著王榮被嚇到,給你道歉,心裡有沒有一些高興?」
柳玉茹沒說話,顧九思接著道:「以前陳尋小時候也和你這脾氣像,被人欺負了屁都放不出來,我帶著他把欺負他的人一個個揍了,他聽到那些人給他道歉,高興得哭了。」
說著,顧九思將手從柳玉茹手裡抽出來,拍了拍她的肩道:「我知道你以前過得委屈,但沒事兒,既然成了我的人,我會罩著你。」
柳玉茹聽著這樣幼稚的話,又不由自主有些想哭,顧九思轉頭看她,頗為得意道:「我說讓你別擔心,就……你……你又哭什麼呀?」
顧九思嚇得趕緊開口:「你這人怎麼這樣啊?眼淚不要錢啊說哭就哭?」
「行了行了,」看著柳玉茹眼淚啪嗒啪嗒掉,顧九思趕緊道:「我以後不這麼莽撞了,我換個法子,我想想辦法,別哭了,好不好?今天干翻了王家,這是一樁喜事兒,你別這麼喪氣,你要想,我折了王榮一隻腿,而且今天我打了這二十鞭,王家怎麼說都沒道理,傳到東都也不可能給我舅添麻煩,二十鞭換一條腿,咱們賺了啊!」
柳玉茹聽著顧九思的話,哭笑不得,顧九思伸手颳了一下柳玉茹的下巴,滿不在意道:「別哭了,來,給爺笑一個。」
柳玉茹忍不住笑了,顧九思點點頭:「這就對了,高興點嘛,有我在,你有什麼委屈的呢?你一直這麼哭啊哭的,會讓我覺得我這個當丈夫的很失敗,你總不能讓我學周幽王給你點個烽火台不是?」
「我心裡高興的。」柳玉茹小聲開口,「有人這樣對我好,我心裡高興。」
「那你還有什麼好哭的?」顧九思有些茫然。柳玉茹吸了吸鼻子,低聲道:「我就是心疼。」
聽到這話,顧九思愣了愣。
陳尋和楊文昌是說不出這樣話的,這一刻,他終於覺得柳玉茹同他那些兄弟有那麼些許不同,他有些不知所措,低了頭,慌亂道:「哦,沒事,我以前常打架的,皮糙肉厚,沒關係。你別擔心,我休息兩天,只要你放我去賭場,我馬上就能站起來了!」
「嗯,好。」柳玉茹吸著鼻子點頭,顧九思有些害怕了:「你……你別這樣啊。柳玉茹,你正常一點。你也別覺得我多好,你要想啊,如果沒有我,你就嫁給葉世安了。葉家好啊,」顧九思說著,嘆了口氣,「葉家人里當官的多,雖然沒什麼大官,但是不站隊不結黨,天下再怎麼亂,他們都能好好的。我們家啊,成也舅舅,敗也舅舅,你嫁過來,我若再不對你好一些,你這日子也太慘了。」
說著,顧九思停下聲音,他想了想,猶豫了片刻,抬眼看向柳玉茹,有些躊躇道:「柳玉茹,我說如果……我是說如果哈,如果以後顧家走到了什麼抄家滅族的時候,你千萬別犯傻。」
他看著她,認真道:「活著比什麼都重要,我給你休書,你可千萬別覺得是我想休了你毀約,別覺得我對你不好,嗯?」
柳玉茹聽著這話愣了,顧九思轉頭看向前方,聲音平靜:「我這人雖然是沒譜一點,但我不壞。你本來就無辜,我是打從心底希望,你這一輩子,能夠好好的。」
一輩子,平平穩穩,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