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顧九思說的話讓柳玉茹愣了愣,她一時竟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和顧家人待久了,便明白顧家人說話做事兒的思路。若是放在以前,聽著顧九思說休她,她大約真是覺得這人想逼死他,然而如今她卻是真真切切能感知到,顧九思是在為她打算,為她好。
顧九思有一雙眼睛,這雙眼睛能勘破這世上塗抹在真實外面的虛妄,直直看到本真。因此他說的話,大多也是實話,他休了她,只要她有錢,她自己扛得住流言蜚語,那日子還是一樣的過。甚至於有了足夠的的錢,足夠的權勢,她還能過得更好。
他如今是在盤算,如果有一日顧家真的徹底倒了,如何給她謀劃一條出路。其實以現在的信息來說,他想得太早,怕是被今日的事嚇著了。然而有了那一個夢,柳玉茹便清楚知道,這一天或許也會成真。
如果成真了,她是不是真的會接下這份休書,還是會留下來與顧家生死共赴?
她不知道。
最初那個夢裡的哭喊聲,江柔的鮮血,顧九思滿身利刃一步一步朝她走來的惶恐猶在,她很喜歡顧家,可是她自問自己是個凡人,若真的到了那日……
她低垂了眼眸。
她怕自己,是真的要走的。
然而這樣的念頭讓她有些唾棄自己,顧九思瞧她不說話,趕緊道:「我瞎說的,不會有那一日的,我爹娘可厲害了,你別擔心。」
「我就是被嚇到了,」顧九思露出浮誇害怕的表情,眼裡卻有了幾分認真:「我是真沒見過我娘這麼讓著的時候,我心裡害怕著呢,你別被我帶歪了瞎想。」
「我知道。」柳玉茹嘆了口氣,「你睡吧。」
說著,柳玉茹拿走了帕子,起了身,她去準備了一下,便熄了燈,來到顧九思邊上。
她躺到顧九思邊上,在黑夜裡拉上被子,睜著眼睛。
「其實你想的,可能也是有幾分道理的。」她突然開口,顧九思有些疑惑,「嗯?」了一聲后,就聽柳玉茹道:「我們做最壞打算,如果真按你說的,梁王有一天反了,你表姐是梁王側妃,你舅舅與梁王關係深厚,你覺得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顧九思沒說話,柳玉茹側過身,看著顧九思在黑暗裡趴在手上,似乎是認真想著。
「我不知道。」顧九思想了許久,終於道,「我知道的信息太少了,我怕現在我想的所有,都是錯的。」
「如果按照你知道的,你覺得會發生什麼呢?」
「你怎麼總問我啊,」顧九思嘆了口氣,「你也知道,以前我就是喝酒賭錢斗蛐蛐,哪裡管過這些?」
「可是,」柳玉茹直接道,「我就覺得你想得都對。」
顧九思微微一愣,他被這麼一誇,有些不好意思,瞧著柳玉茹帶著期待的目光,他終於道:「好好好,那我隨便說說,我說了你就隨便聽,千萬別當真的啊。」
「你說你說。」
「接下來吧,就要看我舅舅和皇子有沒有親戚關係了。其實如果我是我舅舅,我現在要做的,一定是拼了命再把家裡的孩子送一個到宮裡去,和哪個皇子,或者哪個皇子的姐妹結親,等梁王叛變,就作壁上觀,看打得怎麼樣,誰贏站誰。」
「所以你舅舅打算讓你去尚公主。」
柳玉茹恍然大悟。
顧九思呆了呆,他下意識道:「那我舅舅豈不是知道梁王要反?!」
這話出來,兩人對視了一眼,柳玉茹看著顧九思震驚的表情,趕忙抬手想要拍拍他的背安慰他,只是臨到頭又想起他背上有傷,於是手上方向一轉,就去了他的頭上,摸著他的頭安慰道:「沒事沒事,你都是瞎想,做不得數的。」
「你摸什麼頭,摸狗呢?」
顧九思翻了個白眼。
柳玉茹笑著沒收手,笑眯眯道:「你毛髮柔順,手感很好啊。」
顧九思聽著這話,哽了哽,頭一次被柳玉茹堵住了聲。他紅了臉,扭過頭去,小聲道:「你怎麼這麼不矜持,男人的頭能亂摸的嗎?」
「可是你是我夫君啊。」
柳玉茹一本正經,顧九思立刻道:「那也不能隨便摸!」
「嘖,」柳玉茹反擊道,「真小氣。」
顧九思聽著柳玉茹的話,反應了半天,才緩過來,回頭道:「我說你現在怎麼伶牙俐齒的?」
「哦,」柳玉茹平靜道,「現在開始了解我還來得及。」
「來不及了。」顧九思一臉悲傷。
「怎麼說?」
「我要是休了你,我怕你不是伶牙俐齒,而是鐵齒銅牙,一口一口能給我撕碎了那種。」
柳玉茹被顧九思逗笑,她在被窩裡咯咯笑著,兩個少年人就這麼有一搭沒一搭說著話,有時是正事兒,有時就繞到了一些奇怪的事兒上。
顧九思的人生經驗比柳玉茹豐富得多,他說她沒聽過沒見過的,說他街頭鬥雞,賭坊賭大小,酒樓宴江湖豪傑,柳玉茹有時候聽到離奇之處,睜大眼不肯相信的樣子,能讓顧九思笑老久。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說到困,迷迷糊糊就睡了。睡到半夜時分,顧九思迷糊著睜眼看了一眼,就瞧見柳玉茹側著身,頭靠在他肩上,像只貓兒似的,緊挨著他。
他也不知道怎麼,抬手擼了兩把她的頭髮,心滿意足睡了。
第二天早上柳玉茹醒過來,顧九思聽到她起了,打著哈欠道:「你將王先生請過來,這幾日我就在房裡上學吧。」
王先生是柳玉茹專門請來講天下局勢的先生,柳玉茹聽顧九思的話,便明白了顧九思的意思。
如今來趕考科舉怕是來不及,科舉下一次考試是三年後,而三年後考入朝廷,也才是入仕,若如今梁王動作已經這樣大,顧家怕是等不到顧九思入仕陞官了。如今要做的,就是將最核心最重要的東西先學下來,柳玉茹心裡沉了沉,明白昨夜的話,雖然玩笑著打了岔,顧九思心裡卻已經有了定論。
她應了聲,讓人去請了王先生,而後便要去找江柔和顧朗華。
顧九思叫住她,柳玉茹回過頭,看見公子趴在床上,夏花開在他身後圓窗之外,他忽地笑開,笑容似若春花綻開,帶了天地繪筆描出的一抹好顏色。
「小娘子,做該做的,便莫要憂心了。」
他突然來了這麼一句說輕浮不夠輕浮,說莊重不夠莊重的話,似是哪家公子立於陌上,隨口開著的玩笑。
柳玉茹讀出這份風流,紅了紅臉,小聲啐了一口「浪蕩!」,便轉身領著人出去了。
顧九思逗了柳玉茹,趴在床上,拍著床板笑出聲。
柳玉茹走出長廊,心跳才緩了些。她過往遇見過的男人,大多是葉世安那樣的,恭敬有禮,說話時候,規規矩矩站在帘子外面,便怕哪句話逾越了規矩。第一次見顧九思這樣狂浪的人,她覺得新奇又無奈。
最重要的是顧九思脾氣放肆便算了,還生了這樣一張好皮囊。
無論男女,骨子裡都愛著美麗的事物,且不說顧九思骨子裡其實是塊璞玉,哪怕真是個草包,那也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評價。
至少外在金玉,這真是整個揚州城都不敢否認的。
柳玉茹緩了緩,等心裡冷靜下來,才去了大堂。
柳玉茹和顧朗華已經起了,兩人正憂心忡忡說著什麼。
柳玉茹進去后,給兩人行了禮,顧朗華漫不經心應了,隨口道:「九思怎麼樣了?」
「郎君還在休養,大夫說,再過五天,就能下床了。只是骨子裡傷了元氣,這怕是要調養一陣子。」
「不落病根就好。」江柔聽著,心裡又有些難受,她安慰著大家和自己,隨後道,「過一會兒,我同你公公去瞧瞧他。他還在睡著吧?」
「郎君醒來后,便讓人請王先生過去了。」
柳玉茹實話實說,江柔和顧朗華微微一愣,江柔先反應過來,慢慢點著頭,敷衍著道:「好,他想多學點,也是好事兒吧。」
顧朗華點點頭,卻是嘆了口氣。
「以往總打著他讀書,」顧朗華苦笑,「如今他真讀書了,倒高興不起來了。」
「是啊,」江柔垂眸看著手中茶杯中的綠湯,有些恍惚道,「我唯願他一輩子不長大,可哪兒有一輩子長不大的孩子?」
說著,江柔苦笑道:「願意上進,也是好事。總不能事事總讓玉茹一個人操心,畢竟是當丈夫的人了。」
「哪裡會事事都是我操心?」柳玉茹笑起來,「如今我與郎君都還小,全靠公公婆婆照顧著,九思現在主意大著,思路清晰敏捷,兒媳還是聽著他做事兒。」
「玉茹妄自菲薄了,」說起這些,江柔面上終於有了笑,「昨日全靠玉茹機敏。若我們想著熬到今日再去王家,王善泉怕是昨日就人來了咱們家,咱們再做姿態,也顯得不夠真誠。玉茹雖然年紀小,但做事兒想得周道謹慎,可比我們機敏多了。」
柳玉茹聽著,連忙自謙,不敢應下這份稱讚。
三人說了一會兒后,吃了早點,便一起去房中看顧九思。
顧九思正在上課,柳玉茹站在門前,便聽顧九思不斷詢問著王先生的問題。
他似乎是將整個朝廷上的官員名字職位都一一記了下來,反覆盤問著王先生更多細節。有些時候王先生也答不上來,顧九思便接著下一個問題。
三人在門口聽著顧九思聽課,等到了時候,王先生才從裡面出來,見到顧朗華一行人站在門口,王先生有些尷尬,似乎是讓人看到了短處,忙同三人行了禮,便匆匆走了。
等三人進屋后,顧九思正在喝茶,他吩咐著木南道:「王先生知道得還不夠多,你按著我說的,將十三州地方官員的名字生平性格全給我打聽一遍,送來給我。」說著,他才發現門口站了人。他抬眼看去,詫異道:「爹?」
「公公婆婆來看看你。」柳玉茹趕緊為他解惑,然而顧九思莫名其妙道,「看我做什麼?娘來就算了,爹你來做什麼?你看完我,我背上的傷也不會好,趕緊該做什麼做什麼,咱們家都快完蛋了,你個糟老頭子快去做點有用的事兒……」
「郎君!」柳玉茹看著顧朗華鐵青的臉色,忙撲了過去,小聲道,「住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