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千古罪人(2)
為了得到她,他費盡了心機,不擇手段娶她進門,在日夜相處的過程中,他用一腔深情慢慢消弭了她心頭的抗拒,終於贏得芳心。但他卻不能給她正妃之名,因為那個位置要留給另一個能助他登上皇位的女子,與她並稱京城二美的傅鳶,手握軍權的傅將軍之女。
那也是一個很特別的女子,有著顛倒眾生的姿容,遺世獨立的氣質,還有超出一般女子的聰明冷靜的頭腦。如果沒有先遇到雲兒,也許他也會愛上那個女子吧?
為了得到傅家的傾力相助,他刻意冷落雲兒,並想方設法接近傅鴛,最後終於在那雙理智而又清醒的眼眸中看到了日益增長的情愫。他一邊暗喜,一邊為躲在屋子裡黯然垂淚日漸消瘦的雲兒心疼不已。他也曾想過放棄,放棄皇位,放棄權勢,帶著雲兒遠走高飛,可是,命運由不得他選擇。他們身邊,有太多人覬覦雲兒的美色,有太多人想要這個江山想將他踩在腳底,若沒有至高無上的權利,他保護不了他心愛的女人。
登位之初,天下不穩,傅鳶的父親仗著擁帝有功兵權在握,日漸囂張跋扈不將他放在眼裡,他設下計謀奪其軍權,取其性命,計劃著廢傅鳶立雲兒為後。可就在那時,北夷國進犯,來勢洶洶,朝臣結黨各有盤算。內憂外患,寢食難安。為穩固江山,安定局勢,他千方百計與啟雲國結盟,誰知啟雲帝聽說雲兒貌美如仙,竟打起了她的主意……
想到此處,心頭大痛,臨天皇突然咳嗽起來。
宗政無憂皺眉道:「受不住這寒氣,你就出去。」
臨天皇止住咳嗽,滿眼悲痛,抬頭看著他最疼愛的兒子,沒有平日里的惱怒責怪,只是蒼涼嘆道:「一家人難得團聚,你每次都急著趕朕走,不讓我多陪你母親一會兒。」
宗政無憂想說:「母親不需要你陪。」但周圍的氣息哀傷得讓他無法出口。
臨天皇垂眸,再度將視線停留在棺中女子身上,又道:「秋獵快要到了,你也該準備得差不多了,早些做決定吧。朕……累了,想下去陪你母親。她一個人孤單了這麼多年……無憂,你忍心嗎?」
宗政無憂面色微微一變,眼中一閃而逝的痛楚深沉刺骨。他抬頭,用冷漠掩去了眼底的情緒,冷冷道:「我說過,我不要你的江山。你若不想江山易主,最好還是好好活著。母親不需要你,沒有你打擾她,她會過得更好。」
臨天皇心頭一痛,整個人沒了生氣,全無平日里的無上威嚴,只有身為父親教子不聽的悲哀無奈,嘆道:「無憂,你別這麼任性,以後沒有人會再縱容你,你……唉!這些話都說了十幾年了,你還是這性子,一點聽不進去。罷了,我走了。你別總待在這裡,雖說你有內功護體不怕寒氣,但時日一久,總還是不好。白天陪陪你母親,晚上去外頭的雲思殿睡吧。」說罷又是一聲嘆息,緩緩轉身,像一個暮年的老者。
宗政無憂不由自主的看向他,發現他的脊背不像以前那麼直了,頭髮也失去了往日的烏澤。不禁眸光一暗,這十幾年的時間,他們都像是過了幾十年。
走到門口的臨天皇突然回了一下頭,宗政無憂迅速別過眼,墓室之門開了又合,這寒冷如冰的空闊墓室,又剩下他一個人。宗政無憂重又看向棺中女子姣好的容顏,一股濃烈的哀傷和孤獨的情緒從平常邪妄冷酷的眸子透出來,在無人看見的地方一點點蔓延開去,將整座墓室全然籠罩。
再過不久,他的父親也要離他而去,不論他如何努力,都留不住。
這個世上,有千千萬萬的人,卻不會再有他的父母親!也不會再有人,像他們那樣全心全意的愛著他。
從此以後,他連恨,也只能藏在心底,再找不到可以發泄的對象。
他緩緩抬起頭,看著四周冰冷的牆壁,那幽幽的冷氣一點一點滲透到他的骨髓,將他本已冰涼的心,凍結。
他這一生,一共愛過三個人。
一個是他的母親,在十四年前的一場噩夢般的慘變之中永遠的離開了他,在他心裡埋下了他對深愛的另一個人的濃烈恨意。
他有多愛他的母親,就有多恨他的父親。
抬手輕觸石棺,指尖在棺中女子的臉龐上方的透明玉石上輕輕撫過,四周高懸的價值連城的夜明珠發出幽涼慘淡的光,打在棺內棺外兩張相似的臉龐,不一樣的陽剛和靜柔,卻是一樣的了無生氣。
還有那名叫阿漫的女子,帶給他從未有過的情愛體驗,只可惜,她愛他的時候,他不知道他愛她。等他知道了,她卻已經對他死心,嫁給了別人。
江南的一年,他把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放在政務上,以為一年的時間,足夠他忘記,但每每聽人稟報關於她的消息,他都心潮起伏,不能自控,尤其得知她始終沒有和傅籌同房。他心裡還殘留著希望,所以他回來了,就在他回來的那天晚上,得到他們同房的消息。那晚,他夜不能寐,在他們曾經纏綿過的溫泉池邊坐了整晚……
「王爺,」墓室門外,冷炎突然叫了一聲,打算他沉陷的思緒。
「進來。」
冷炎進墓室稟報道:「秦家後人有消息了。」
宗政無憂目光一凜,眉梢眼角瞬間都是冷冽,張口吐出一個字:「說。」
冷炎道:「秦家後人的確還活著。是被天仇門所救。」
「天、仇、門!」宗政無憂沉聲念道。那是一個行蹤詭秘的門派,因行事低調,名聲不算很響亮,但實力絕對不容小覷。他們很少在江湖上走動,但凡有所行動,必是一擊而中,從不拖泥帶水,事後迅速隱沒,不留痕迹。
宗政無憂鳳眸半眯,「傅籌與天仇門是何關係?」
冷炎道:「還不確定。」
「繼續查。」宗政無憂冷冷說完,見冷炎還站在那裡,不禁皺眉,「還有事?」
冷炎猶豫道:「公主來了。在清風亭里。」
臨天皇走出陵墓時,外面光線強烈,照得他睜不開眼,看不清腳下的路,下台階險些踩空,守在外面的陳公公慌忙迎上來攙扶,緊張道:「陛下小心。」
臨天皇望了眼天,抬手摸了把下巴刺一樣堅硬的青色鬍渣,對陳公公幽聲問道:「朕,是不是老了?這個樣子去見雲兒,她會嫌棄朕吧?」
陳公公心中一緊,忙道:「陛下不老,陛下還正當壯年,奴才記得,貴妃娘娘以前總跟奴才們說,就喜歡看陛下留點鬍子的模樣,看起來更有男人味。」
「是嗎?」
「是的,陛下。」
臨天皇心情一下子好起來,他其實還不到五十歲,說起來是不算太老,可他怎麼覺得自己已經活得太久了?
陳公公扶著他上了御輦,剛到皇陵入口,臨天皇見不遠處靠邊停著一輛馬車,便問道:「那是何人馬車?」
有人回稟:「回陛下的話,是衛國將軍府的馬車。將軍夫人說有事求見王爺。」
「將軍夫人?」臨天皇眉頭一動,「她人呢?」
禁衛還沒來得及回話,陳公公已經眼尖的看到了山上八角亭里的女子,「陛下,將軍夫人在清風亭里呢,老奴這就去傳她過來。」
「等等。」臨天皇制止,見右邊台階延伸往上的八角涼亭里,一名白衣女子背身而立,身姿飄然若仙,他雙眼微眯,看著她就彷彿看到了二十年前的另一個名女子。他心中一動,對陳公公吩咐道:「朕過去走走,你們不用跟來。」
北郊皇陵地勢極高,站在山上的涼亭里能一覽京城之貌。漫夭站在八角涼亭的亭欄邊,看著浩緲重疊的高山,覺得人是這樣的渺小而平凡。
身後項影看到了拾階而上的臨天皇,忙叫了她行禮。
臨天皇擺了擺手,對項影道:「你先下去,朕跟公主說說話。」
漫夭點頭,項影下了山,漫夭獨自面對這個深沉而又威嚴的皇帝,總是不由自主的緊張,但面上始終保持著恭敬有禮的微笑,心中卻甚覺奇怪,臨天皇若要與她說話,哪需要他親自來這亭子?大可直接叫人傳她過去便是。正疑惑著,臨天皇指著對面的石凳,冷峭的眉眼較平常稍顯平和了一些,以一個長者的口吻說道:「這裡不比宮中,不必講究那些規矩,你坐吧。」
「謝陛下!」漫夭人是坐下了,心卻還提著,摸不準臨天皇的心思,因此,臨天皇不說話,她也不敢隨意開口。
臨天皇自上了這涼亭,目光就落在她身上,幾分犀利,幾分探究,一如她第一日進宮時所見到的他的眼神,令人不敢直視。
「傅籌對你好嗎?」臨天皇突然問,目光深沉不明。
漫夭只當是他隨便問問,便回答說:「將軍對容樂很好。」
臨天皇又問:「那無憂對你好嗎?」
漫夭一愣,敏銳的意識到今日的談話也許並不如她想的那麼尋常,微微蹙眉,她想了想,才小心回道:「離王曾救我於危難,對我……也好。」
臨天皇點頭,「哦,都好。那你呢?」他突然目光銳利,盯著她的眼睛,問:「你對他好嗎?」
「我……」漫夭心裡一沉,沒想到他會問這樣的問題,一時竟不知該怎麼回答。抿了抿唇,正在心中措辭,卻聽臨天皇道:「你不用猶豫,也別考慮怎麼回答最合適,跟朕說實話。朕就是想知道,你對朕的兒子,到底有情無情?若是有情,為何你會選擇嫁給傅籌?若無情,你今天來找他,又是為了什麼?」
這種問題,怎麼回答都是個錯。漫夭握了握手心,想著既然不知該怎麼回答,那就索性說實話。
「回陛下,不管有情無情,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容樂之於離王,只是一個練武工具,他本無情,我自收心。至於嫁給將軍,容樂……身不由己。今日來見離王,實是有事相求。」
臨天皇擰眉道:「練武工具?他親口承認的?」
漫夭點頭,時過一年,再將傷口剖開,依舊鮮血淋漓。她苦澀一笑道:「是。」
臨天皇皺眉,看著她的眼睛,女子的眼光平淡如水,但眼底極力掩藏的被情愛所傷的痕迹卻逃不掉他的法眼,臨天皇眼光一動,問道:「你不是他,你怎知他心中無情?你若真收了心,此刻怕也不會心潮奔涌,情意難平。」
漫夭心底一震,被人看透心思的感覺令她十分不自在,她連忙深吸一口氣,低下頭去。
臨天皇卻不放過她面上的任何一個表情,從第一次見這名女子,他就覺得這女子絕對不是傳言中的無才無貌、平庸無奇。她聰慧、理智、大膽、心細,這讓他想起二十年前的皇后傅鳶,他心裡立刻有了一分不自在。漫夭見臨天皇眼色有變,更是小心翼翼。
短暫的沉默,臨天皇直了直身子,忽然說了一句:「你的一曲高山,彈得不錯!」
漫夭驚得抬頭,只見臨天皇用似笑非笑的表情望著她,眼沉如水,面色不定,她心頭一跳,忙跪下請罪:「容樂該死!」
臨天皇沉聲道:「你何罪之有?」
漫夭忐忑道:「為保全兩國情誼,容樂不得已犯下欺君之罪,請陛下寬恕!」
她低著頭,額角薄汗密布,心懸於空。以為觀荷殿一計能瞞天過海,誰知他們個個心明如鏡。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是她彈得太過了嗎?還是這些人太精於計算?
臨天皇盯著她低垂的眼睫,沉聲道:「你假借婢女之手,在塵風國王子面前辱我臨天國之威,欺騙朕和滿朝文武,你確實犯下了不可饒恕的欺君大罪。」
漫夭心頭一凜,深知這種罪可大可小,端看皇帝的態度。她連忙鎮定心神,把心一橫,抬頭直視了臨天皇,說道:「陛下說的是。此事容樂確有不是之處,但容樂斗膽請陛下為容樂設身處地想一想,以當時情形,唯有此法,方能保證不傷兩國顏面……請陛下明鑒!」
她語句鏗鏘,大膽明辨。
臨天皇審視著她,凌厲的目光漸漸平和下來,竟然笑道:「朕不得不承認,你很聰明,懂得拿捏分寸。倘若你當時有爭鬥之心,不知收斂,一心要超過雅黎給她難堪,那朕,也必不會姑息於你。好了,你起來吧。」
漫夭這才鬆了一口氣,手心裡全是汗,「多謝陛下寬宏大量!」
臨天皇看了看她,突然嘆道:「你這丫頭,膽子夠大,心思細膩沉穩,也夠聰明,又懂分寸……無憂看上你,倒也不算他笨。」
漫夭蹙眉,低著頭,沒說話,又聽臨天皇語出驚人道:「若有朝一日,你能成為一國之母,必能有所作為,甚至流芳千古也不足為奇。」
她才剛坐下,一聽這話,立馬站起來,神色不安道:「容樂惶恐!」
她是傅籌的妻子,臨天皇竟能說出這種話,怎不叫她心驚膽戰。她暗想,如果臨天皇不是有意試探傅籌是否有不臣之心,那就是試探她對宗政無憂的心思。圖謀后位這種事,會讓人死無全屍。漫夭出了一身冷汗,覺得跟這個帝王談話,處處都是機關暗箭,一不留神,可能就會大禍臨頭。
臨天皇見她神情忐忑,精神緊張,整個人都處於防備作戰的狀態,不由又笑道:「行了,朕就是隨口說說。你只要記住一點,做人要謹守本分,在什麼位置做什麼事。你是將軍夫人,就做將軍夫人該做之事。若有朝一日,你不再是將軍夫人,換成另一種身份,那就該遵守另一身份該盡的職責。你……明白嗎?」
漫夭還真是不明白。這番話似乎大有深意,但她不能問,只得仔細地應了聲:「是。多謝陛下教誨,容樂謹記於心。」
臨天皇點頭,嘆道:「就算你現在不明白也不要緊,等將來……你自會明白。好了,去見無憂吧,將來若有機會,你……好好待他。他是個孤獨的孩子,朕欠了他太多,總希望有一個人,能陪在他身邊,給他幸福。」
漫夭眉心糾結,越來越不懂臨天皇到底想表達什麼?如果是別人說這話,也不難理解,但臨天皇……為何感覺那麼奇怪?他不是因為一年前她與宗政無憂糾纏最後選擇嫁給傅籌而對她存了偏見么?這一年來,臨天皇表面對她還算禮遇,但她卻能感受到他是發自心底的不喜歡她,可如今,這態度的轉變以及這一番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叫人好生疑惑。且不說這年代一個身份就代表著一生的烙印,別說是一國之母,就算只是再嫁給一個普通人也沒有可能吧?
見臨天皇起身要走,她暫時收斂心緒,行禮恭送。
臨天皇走了幾步,突然頓住,回頭悵然嘆道:「你說無憂對你無情,但朕的兒子,沒有人比朕更了解他。這十幾年來,從來只有他拒絕別人,沒人敢拒絕他,你是個例外!如果他沒有將你的意願看得比他還重,他一定寧可毀了你,也絕不允許他的女人另嫁他人!你是個聰明的孩子,若非自閉視聽,又豈會分辨不出真假?朕,會賜你兩樣東西,等過幾日,叫陳公公給你送去。你切記,今日,朕對你所說的每一句話,你不可對第二人講。那兩樣東西在你還是將軍夫人的時候,絕對不能打開,否則,你會成為臨天國的千古罪人。」
漫夭震住,千古罪人?這樣嚴重!她驚得不能回神,卻也在臨天皇凝重的目光注視下,直覺的點頭應道:「容樂記住了!」
臨天皇這才滿意的走了,漫夭還愣愣的站在亭子里,心緒極亂,似有千頭萬緒在腦子裡糾成一團,怎麼理也理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