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皇家狩獵(2)
楓葉籠罩的青石板上,一身白衣的男子枕著一隻手臂,斜躺在那,雙目緊閉,上回她還回去的那把墨玉摺扇被緊緊捏在他另一隻手裡,置於胸口上。漫夭直覺地轉身,就同上回在漫香閣那樣立刻逃走,但她腳步還未動,身後已有倦懶的聲音傳來:「既然來了,何必急著走。」
漫夭身形一滯,原來他沒睡著。她便只好停步轉身,壓下心頭瞬時湧現的萬千思緒,故作疏漠有禮,淡淡道:「打擾離王休息了。」
宗政無憂緩緩睜開眼睛,每一次見到她,她都是這麼淡漠、平靜,彷彿他對她而言,就是一個陌生人。望著她平靜如水的眼睛,他便忍不住自嘲,「你一定要把稱呼叫得那麼仔細?」
「不然怎樣?」她抬頭問,又道:「你本就是離王!」不叫離王,難道要叫無憂不成?
宗政無憂陡然氣道:「那本王是不是也要叫你傅夫人?」他將傅夫人三字說得極重,明顯動了怒。
漫夭蹙眉,刻意忽視掉心裡的不適,淡淡道:「如果離王願意,也可以這樣叫我。」
「你!」他氣恨,遽然起身,雙目狠狠瞪著她,竟說不出話來。從什麼時候起,他在她面前,竟如此易怒,控制不住情緒。
「好。傅夫人!」他叫她,語氣冷冽滲人,她聽得心頭一刺,卻是笑道:「上次……七絕草……我還沒來得及謝謝你,還有伏雲坡……無隱樓幫了我大忙,謝謝你!」
她是真心感謝他,偏偏有人最不喜歡她分得如此清楚。宗政無憂沉聲道:「本王不需要你的道謝!我只想知道,你……希望誰活著?」
這個問題……漫夭心底一震,什麼都來不及想,他又補上一句:「別告訴我,你不懂。」
懂,她懂!先前只是擔心、懷疑,他這一問,讓她那原本不甚清晰的預感變得清晰起來。他與傅籌,已經不是暗中調查、試探,而是你死我活。這兩個人,一個是一邊利用一邊真心愛她的丈夫,一個是傷害過她她卻始終無法忘情的男子……
「你不敢回答?」宗政無憂見她一直沉默,目光死死盯住她,像是要將她看穿般的犀利。
漫夭苦笑道:「我希望誰活著,誰就能活著嗎?這個世界,在刻骨銘心的仇恨和至高無上的皇權面前,女人的希望,從來都改變不了什麼。不會是我喜歡誰活著誰就能活著。」
那些被世人所傳誦的偉大愛情,被天下人所唾棄的紅顏禍水,到了她這裡,什麼都不是。在她看來,一個女人,在一段刻骨銘心的仇恨和一場浩蕩的政治漩渦中,其實是那樣的微不足道,渺小得什麼都影響不了。
他們每個人的身後都牽繫著萬千條性命,傅籌多年的忍辱負重,能答應不利用她去害宗政無憂已是不易,要有多大的決心才能做出這樣的承諾,而這個承諾對於他原定的計劃又會有多少影響?她無從知曉。而宗政無憂,她更沒有權利去要求他做什麼,站在他的立場,他有責任在最關鍵的時候挺身而出,捍衛皇權,保護自己的親人,儘管他對臨天皇有著解不開的心結,但那畢竟是對他百般縱容、寵愛的父親,也是他母親用幸福成就來的江山,他可以拒不接受,但絕不會任人掠奪。所以,他們二人,必然有一場生死較量,誰勝誰負,不是她所能決定。
忍不住嘆氣,她心裡傷感而迷茫。
宗政無憂皺眉道:「我只問你心中想法,沒問你能不能改變!」
漫夭道:「既然不能改變,那我的想法,就無關緊要。」
宗政無憂頓時氣惱,他想知道在她心裡,究竟誰更重要,她卻在這裡跟他裝糊塗,不肯說。他氣得拂袖轉身,冷冷道:「好!既然你認為無關緊要,那,等傅籌落到本王手裡,本王會讓他死無葬身之地!」他語氣中,竟夾帶濃烈恨意。
漫夭心頭一驚,想也沒想就急急叫道:「不要!」
他們是兄弟,怎能互相殘殺!
她慌忙轉到他面前,情急之下抓了他手臂,請求道:「無憂,別殺他!如果你贏了,請你放他一馬,別對他趕盡殺絕。這麼多年……他活得不容易……」
在她的意識里,他有無隱樓,有江南藩地,有自己的軍隊,還有皇帝的支持,只要他全力以赴,勝算總比傅籌大一些。
宗政無憂身軀猛地一震,望著她急忙抓住他的動作,他心裡忽然有些絕望。他想讓她叫他名字的時候她不叫,一聽說他要殺傅籌她便亂了方寸,什麼冷漠、平靜全都被她丟到九霄雲外。他看著她的眼睛,她眼中無法掩飾的濃烈擔憂和祈求重重刺痛了他的心,令他站立不穩,踉蹌後退。
手上一空,漫夭愣了愣,然後就感覺到他周身遽然迸發而出的冷冽、憤怒夾雜著絕望的氣息,她震在原地,突然住口,再說不出一個字。
宗政無憂道:「你竟然如此緊張他!為了他,你放下驕傲,來求我?」
「我……」漫夭失語,她第一次從他眼中看到這樣受傷的表情,絲毫沒有掩飾。她心裡忽然好難過,從那日思雲陵里,他說他後悔了的那一刻起,她就不敢再去想有關於他的一切,因為害怕,害怕明白他其實是真心愛她,更害怕當初她所做出的決定是錯誤的。事到如今,她已經沒有回頭路了!
如果可以,她希望他們都活著,不要有鬥爭,不要相互仇恨。
「無憂,如果你輸了,我也會向傅籌……」
「我不會輸!」宗政無憂冷冷打斷她的話,斬釘截鐵道:「即便輸了,也無需你替我求情!」
他就是這樣驕傲又自負的男子,漫夭無奈嘆氣,宗政無憂卻猛地朝她掠過來,一把捏住她下巴抬起她的臉,狠狠攫住她的唇,懲罰般地一口咬破她那嬌嫩的唇瓣,再將那漫出的血腥氣連同他的憤怒和絕望一起揉進她的口中。
漫夭痛苦地閉上眼睛,沒有吭聲,他又猛地放開她,胸口起伏不定,扭過頭去,沉痛問道:「為什麼我只利用過你一次,你恨我很得這麼徹底,他利用你那麼多次,你卻能原諒他、接受他、與他夜夜同床共寢……為什麼?」
他的聲音痛怒不解,彷彿一個被拋棄的孩子,有著隱約的無助和迷茫。
以情感為誘餌,那初衷是利用不錯,可是在利用的時候,他對她所表達的情感,全部都是發自內心的真實感情,這樣……還能算是利用嗎?
宗政無憂喘息著背過身去,不管怎樣控制,心頭還是有如鈍刀割據。
漫夭心頭大痛,忽然有淚光浮現,她連忙抬頭,凄涼笑道:「你問我為什麼?你不明白嗎?」
因為愛,所以才無法接受傷害!又因為不愛,所以沒有原諒或不原諒,接受與不接受。可是宗政無憂不明白。因為在宗政無憂的心裡,只有不愛才能輕易放開。
宗政無憂道:「我最後問你,你對我,究竟……有沒有真心?」
漫夭沒有回答。耳邊秋風掠過,楓葉碎響,她聽到宗政無憂悲涼笑道:「原來一直都是本王……自作多情!」
日頭已落西山,天地一片蒼茫暮色,向來狂傲一身的男子此刻悲絕滿身,不再看她一眼,他的背影消失在成片的紅楓林里,留下一片蕭瑟和孤寂。
漫夭眼角漸漸濕潤,她連忙抬起頭,睜著眼睛看天,直到天色完全灰暗下來,她才離開那個地方。但願,傅籌能遵守承諾,若是他不能遵守,她希望宗政無憂不要因她而受制於人。
出了紅楓林,走到一個拐彎處,一把鋒利的劍,突然橫在她面前。執劍女子一身紅衣,容顏艷麗,眼光恨意濃濃,似是恨不能立刻將她碎屍萬段。
漫夭鎮定地望著女子,淡淡道:「香夫人這是何意?」
痕香怒瞪著她,質問道:「你又背著他私會男人,一點也不顧及他的顏面!你何德何能,竟讓他為你……甘冒風險,不計後果的改變計劃?我真想一劍殺了你,斷了他的念想!」
痕香抖劍,那鋒利的堅韌迫近她的咽喉。
漫夭並不驚慌,她甚至沒有驚詫,從成親那日起,她就已經看出痕香對傅籌的心思。看來她所料不差,傅籌原定計劃,真的是以她為籌碼來對付宗政無憂!她淡淡抬手,撥開擋在面前的利劍,痕香就勢在她手上劃開一道口子,漫夭並不生氣,也不理會痕香對她的怒氣和憎恨,她只是繞過痕香,徑直走了。
「容樂,你的手怎麼了?」回到行宮,太子已經走了,傅籌迎上來,見她指尖滴著血,一路落下斑斑血印,不由心驚。
漫夭隨意道:「沒什麼,不小心擦傷了而已。不必擔心。」
傅籌皺眉,將她安置到椅子上,命人拿了傷葯,執起她的手,擦掉血跡,掌心處露出一道深深的劍痕。傅籌面色一變,溫和的眸子頓時沉了下去,卻是不動神色地仔細為她包紮好傷口,然後囑咐她好好休息,便要出門。
漫夭從身後拉住他的手,傅籌頓住,回頭望她,她說:「別去。她是為你好!人活在世上,遇到一個真心待你的人不容易,不要隨意去傷害,儘管她所做之事,非你本意。」
傅籌回身摟住她,無限愛憐,嘆道:「你什麼都知道。」
漫夭靜靜靠在他胸前,沉默片刻,問道:「如果你贏了,你會怎麼做?」
傅籌微微一僵,反問道:「你希望我怎麼做?」
又是她希望,她的希望有什麼用?鑒於宗政無憂之前的反應,這次她沒有回答。只說了句:「他是你的兄弟。」
傅籌卻變了臉色,沉聲道:「我沒有兄弟!他是我仇人的兒子!」也是他最大的情敵,不只得了她的身,還得了她的心。
漫夭知道再說什麼也是無用,只輕輕一嘆,道:「謝謝你為我所做的一切。倘若你輸了,天上地下,我都陪著你去。」
她是真心的!
傅籌身軀一震,推開她,問道:「如果他輸了,天上地下,你也都陪著他去,是不是?」
不知道。她還沒想過。
接下來的幾日,每日白日狩獵,晚上一邊烤著眾人獵回來的野味,一邊看笙歌艷舞,表面看起來平靜得彷彿什麼事都不會發生。
直到第六日,一行人狩獵歸來,拿著手中的戰利品,一如第一日狩獵那般興奮。
臨天皇和啟雲帝對他們大加讚歎了一番,此次秋獵,除兩國帝王及女眷之外,只有宗政無憂和傅籌還不曾進過獵場。其他人多多少少也能拿個一兩樣獵物回來,也有人怕遇到狼群,不敢入深林,只在周圍打只野兔之類的小動物。畢竟是原始森林,林中野獸,非人工飼養,武藝不夠高,必然有許多的危險性。
太子望了眼傅籌,對著下首位置上斜坐著面無表情的宗政無憂,笑道:「七皇弟騎術箭術都甚好,為何這幾日干坐在這裡,不去一展身手,獵個痛快?聽聞傅將軍獵術也極好,不妨你們來比一場,看看誰更勝一籌?父皇以為如何?」
臨天皇掀了掀眼皮,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宗政無憂,只見他神情倦懶,根本毫無興趣,不由皺了皺眉頭,也沒給予回應。
傅籌則是毫不避諱地握著漫夭的手,對她溫柔笑道:「容樂喜歡什麼?我這就去為你獵來。」他的聲音不大,但足夠讓在場的人都聽見。那般輕鬆隨意的話語,似乎與離王比狩獵根本不在話下,而是根據他妻子的喜好,想獵什麼都是手到擒來。而那無限寵溺的口氣,令宗政無憂聽來更是極度刺耳。
漫夭隨口道:「將軍隨意,什麼都好。」
太子哈哈笑道:「瞧瞧瞧瞧,公主的意思是,只要是將軍出手,不管獵了什麼,公主都會喜歡。就沖公主這句話,傅將軍你也得多賣些力氣,獵些好東西回來送給公主,才不枉公主對你一片深情。」
傅籌笑道:「太子所言極是!容樂,我這就去,你在這裡稍等為夫片刻。」說罷他瞅了一眼對面的宗政無憂,只見宗政無憂重重捏了把身下的座椅扶手,手上青筋畢現,進而眸光沉鬱,冷哼一聲,什麼也不說,先傅籌一步翻身上馬,一把奪過侍衛遞過來的箭袋,雙腿一夾馬腹,揚鞭飛奔進了獵場。
傅籌放開漫夭的手,不緊不慢地跟上。馬疾馳而去的瞬間,他面上的溫和褪了下去。
臨天皇對一旁的向統領使了個眼色,向統領連忙命一隊禁衛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