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南朝皇妃(1)
江南的冬天雖不比北方冰凍三尺的寒冷,卻有一種潮濕的陰冷之感。
皇宮,議政殿,莊嚴肅穆,鴉雀無聲。
身穿黑色龍袍氣勢威嚴的男子此刻正坐在漆黑色伏龍御案前,手裡拿著一本奏章,面沉如水,一言不發。
底下跪著十幾名大臣,皆是屏息凝神,額頭有細密的冷汗滲出,外頭冷風微微吹入,他們不自禁打了個寒戰。
「皇上……」一名官員壯著膽子開口,但那聲「皇上」還未落音,上位一聲不吭的年輕皇帝突然將手中奏章啪一下拍在御案上,聲音不大,卻驚得底下眾人身子一顫,冷汗吧嗒一聲掉在地上。剛想說話那人立刻噤聲,驚惶地低下頭去。
宗政無憂面無表情道:「聽說北邊的仗就要打完了,我朝和玉上國的戰事也即將結束,羅將軍這一年為我朝擴疆千里,增兵二十萬,下月班師回朝,各位愛卿有這等閑心在此操心朕的家事,不如回去想想,這一次,朕該如何獎賞羅將軍。」
他聲音低沉,語氣不怒自威,聽得一眾大臣再不敢言聲,心知今日奏章又白上了,不禁搖頭暗暗嘆氣。
「皇上,」終於有人戰勝內心的惶恐,視死如歸道:「臣等並非有意干涉皇上家事,只是皇嗣關係到我朝根基穩固......皇上自登基以來,專寵皇妃一人,但皇妃至今未能孕育龍嗣,致使坊間流言四起,臣等實在憂心!懇請皇上為江山社稷著想,廣納妃嬪,充實後宮,以儘快綿延子嗣,安百官之心,也安萬民之心啊皇上!請皇上三思!」
「請皇上三思。」那名官員捨生取義視死如歸的精神令其餘官員為之心神一震,大受鼓舞,也跟著附和請求。
宗政無憂臉色一沉,冷淡的目光在他們臉上一一掃過,眾人垂頭,他又瞥了眼桌上的奏章,鳳眸眯了一下,這時,門外忽然傳來奴才們的叩拜之聲:「拜見皇妃娘娘!」
殿內大臣聞言面色一變,原本就惶恐不安的心此刻更是七上八下。
殿門被打開,身穿暗紅色金絲鳳袍的女子緩緩走了進來,女子面容清麗,一頭如雪般泛著聖潔光澤的白髮隨意披在腦後,襯得身上的金絲鳳袍耀目尊貴,配以女子清冽沉靜的氣質,令她整個人看起來高貴而又出塵脫俗。
女子進殿之後,也不行禮,徑直朝皇帝走了過去。
年輕的皇帝看了眼她眉宇間攏著清寒之氣,微微皺眉道:「這大冷的天,你不在屋裡呆著,跑出來做什麼?」
女子回身從宮婢手中接過一件綉有金龍的黑色外袍,對皇帝笑道:「外頭下雪了,我給你送件衣裳來。」
沒有暖爐,這議政殿里真是冷得可以。女子將厚實的外袍披到皇帝身上,皇帝眉頭舒展,臉色一下子和緩了不少,朝女子伸手道:「外頭冷,以後送衣服這種事,讓下人做就好。過來。」
女子將手遞過去,被皇帝拉著在御案前同坐,這才看了看底下跪著的大臣們,微微笑道:「眾位大人也在呢,本宮來得不是時候吧?可有打擾皇上和各位大人議事?」
女子淡淡的目光仔細看過底下的每一位大臣,那些大臣們被她看得臉色極不自然,其中一人低頭道:「娘娘言重了,臣等要向皇上稟報的事情都已經稟報完了,如果皇上沒有其它旨意,臣等就不打擾皇上和娘娘,臣等先行告退。」
皇帝擺手,眾臣退出議政殿。
女子轉頭,望著俊如尊神的皇帝依舊有些陰沉的臉色,不禁輕聲笑問:「他們又做什麼惹你生氣了?」她一邊問著一邊將手伸向皇帝面前被鋪折的奏章,卻被皇帝一手按住。她略略蹙眉,就見面前的男子目光微微一凝,她的手便被握在了男子的手心裡。只見男子皺眉道:「沒什麼。你的手總這麼涼,下回出門多穿點衣裳。」
女子笑道:「我已經穿得夠多了,再穿該成球了。無憂……」她忽然欲言又止,看了眼被他掃到一旁的奏章,心裡突然有了一絲不安。而這女子,不是旁人,正是南朝皇帝宗政無憂後宮里唯一的妃子——漫夭。
一年前,她拋卻一切隨宗政無憂來到江南,原以為陪不了他幾天,卻沒想到,她那要命的頭痛症竟彷彿突然消失了一樣,這一年不吃藥也沒再犯過,她很是疑惑,也會不安,但無論如何,能活著陪在他身邊,總是好的。這一年,因為臨天國南北朝分裂,周圍各國蠢蠢欲動,欲藉此機會分一杯羹,北邊戰事不斷,連原先已投降的北夷國也集結了二十餘萬人馬想奪回政權,北皇宗政無籌親往平叛,無暇顧及江南。南朝趁機招兵買馬,發展壯大,而宗政無憂自登基以來,脾性雖未有更改,但卻變得比從前更睿智深沉,他對臣民恩威並施、賞罰分明,所做決策無一錯漏,僅用一年時間,將南邊境外蠢蠢欲動的小國收拾得七七八八,如今的南朝,不僅軍事實力,就連疆土也與北朝相當。她知道,最艱難的時候已經過去了,也許後面還會有許多荊棘坎坷在等著他們,但都不會比一年前的那段日子更灰暗。從受辱、監禁、逃離京城到江南登基,這中間的曲折,外人無法想象。
「怎麼了?」宗政無憂問。
漫夭搖頭,笑了笑,「沒事。聽說最近茶館很熱鬧,我想出宮走走,你要不要一起去?」
宗政無憂微凝片刻,才點頭,兩人都換了衣裳,漫夭叫人拿來一個紗帽,將白髮挽起,藏在紗帽之中,這才離開皇宮。
江南的街道很乾凈,道路兩旁古樸的建築物賞心悅目,伸展過飛檐的光禿樹枝在飛揚的雪花中別有一番景緻。
他們沒坐馬車,慢慢走著來到街南,街南有間茶館,依水而建,古樸生香,茶館裡頭極為熱鬧,有個說書的正吐沫橫飛,說得正起勁。兩人不約而同選了這家茶館,還沒進去,身後就有人叫道:「七哥等等我!」
漫夭不用回頭也知道是九皇子,如今他已被封為姜王。
九皇子抱怨道:「你們出來玩怎麼也不叫上我啊?」
宗政無憂瞥他一眼,淡淡道:「你很閑?」那表情似乎只要他敢說閑,立刻就有一堆公務等著他處理。
九皇子嚇得連忙擺手道:「不閑不閑,我一點都不閑,府中公務堆積如山……」
「那你還不回府?」宗政無憂冷眼睇他。
九皇子愣住,頓時委屈道:「我才剛出來啊……璃月,哦不,七嫂!」他連忙向漫夭打眼色求救。其實一年前的那件事情發生之後,九皇子是恨她的,不過看了她的滿頭白髮,又對她恨不起來,畢竟知道錯不在她。
漫夭笑道:「既然已經來了,就一起進去吧。」她碰了碰宗政無憂的胳膊,宗政無憂沒說話,算是默許了,九皇子立刻喜笑顏開。漫夭挑了個不引人注目的角落坐下,要了一壺茶,再加幾個點心。
江南的民風還算淳樸,人們除了勞作之外,喜聽評書作為消遣,而此時說書人講到的是一個精通天文地理的奇人——任道天,還沒講完,底下就有人叫道:「這個已經聽了很多遍了,講下一個下一個……白髮紅顏的故事,上一回你說到那絕世美人突然白了頭髮,後來怎麼樣了?」
說書人道:「後來……江山因她四分五裂,天下大亂……」
有人驚道:「啊?那她豈不是紅顏禍水?」
另一人道:「誒,我朝皇妃不就是白頭髮?你說的……該不會是我們皇妃娘娘吧?」
漫夭聞言一怔,剛拿起茶壺的手微微一抖,茶水便濺在了身上。
又聽人道:「你別胡說八道!他說的白髮紅顏可是個惑國妖孽!」
有人接道:「你怎麼知道皇妃不是?一個滿頭白髮還能得到皇帝專寵的女人,不是妖孽是什麼?你見過有人這麼年輕就白了頭髮的嗎?我聽說很多年前,有一個國家的皇后就是白頭髮,沒過幾年,那國家就亡了!咱們皇上如果一直這麼專寵白髮皇妃,說不定咱南朝遲早也會完蛋……」
九皇子聽到這裡,雙眉一橫,噌的一下站起來,就要發作,卻聽宗政無憂沉聲道:「別魯莽!你立刻回去,讓無相子查清此事!」
九皇子一愣,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應了聲就走了。漫夭朝那評書人掃了一眼,只見那人目光閃爍,底下議論她的那些人則是眉帶煞氣,目含精光,令她不由自主的想起一年前的無名巷裡議論她是紅顏禍水的那些人,不禁心神一凜,還沒仔細想,就被宗政無憂拉著離開了茶館。
好不容易出來一趟,又這樣匆匆回了宮。
雪還在下,將回宮的路鋪滿了一層濕意,漫夭和宗政無憂並肩走在深深的宮巷裡,說也沒有先開口說話。路過的宮女太監見到他們遠遠地便跪下,緊低著頭,等看不見他們的身影才敢起身。
冬日的風吹拂著她的面紗,偶爾掀開一條縫隙,她轉過頭,看見宗政無憂臉色陰沉的嚇人。她蹙眉,嘆息著去牽他的手,宗政無憂忽然頓住腳步,回頭對她說:「阿漫,我們……生個孩子吧。」
漫夭愣住,身子驀然僵硬。
宗政無憂目光一暗,那一次的慘痛經歷終究在她心裡留下了不可磨滅的陰影,不管他如何溫柔,她對房事依舊心生抗拒。這一年來,他們從不曾真正同房,又怎會有子嗣?他握了握她的手,嘆息道:「我隨口說說。你先回漫香殿,我去議政殿批閱奏章。」說完放開她,獨自朝議政殿方向去了。
漫夭望著紛揚的大雪中他孤獨的背影,心間一疼,忽然叫住他:「無憂,我……我陪你吧。」陪他批閱奏章,是這一年裡常有的事,但這一次,宗政無憂卻皺眉拒絕道:「不用。天冷,你回漫香殿歇著吧。我看完奏章,過去找你。」
那一晚,三更過了,宗政無憂也沒來。這是來到江南后,她第一次一個人睡,竟然孤枕難眠,索性起身看雪,但窗外的雪已經停了。她愣愣地站在窗前,沒有他在身邊,這諾大的後宮冷清得叫人害怕,可她更害怕的是,有一天這後宮不再冷清。
腦子裡不由自主的浮現一年前那慘烈的一幕,窒息的痛和刻骨銘心的恥辱感令她身子控制不住的顫抖起來。
她慌忙關上窗子,將自己窩進檀香木製成的躺椅上,偎著被子靠著牆,拿起一旁的書簡,強迫自己不去想那些事,卻無濟於事。
宗政無憂來時已過四更,漫夭已然窩在躺椅上睡著了,眉心緊鎖,面色有些蒼白,她身旁的桌案上,關於行軍布陣、戰爭謀略、帝王統治之道的書簡堆了滿滿一桌。宗政無憂看了一眼,濃眉微皺,輕輕拿過還被她握在手中的書簡,然後心疼地撫了下她緊鎖的眉心,將她抱到床上,動作十分溫柔,但漫夭還是醒了。
她一睜眼看到眼前的男子,不等他鬆手,就一把抱住了他,竟然有兩分急切和害怕。
「無憂……」她的身子微微顫抖,宗政無憂愣了愣,很少見到她流露出這樣脆弱的表情,不由心中一緊,忙用手輕撫著她單薄的脊背,問道:「怎麼了?」聲音不自覺溫柔如水。
她將臉使勁地埋在他的胸前,沒有答話,身子卻漸漸的不顫了。宗政無憂在床邊坐下,撫著她的臉,柔聲又問:「發生何事?」
漫夭垂眸,定定望著垂在胸前的她的白髮,溫和的燈光下這如雪的白色仍然刺眼非常,她忽然有幾分憂傷道:「剛剛做了一個夢,夢見這後宮里突然多了很多美麗的女子,她們年輕,朝氣蓬勃,有著一頭烏黑的秀髮……而我……在她們面前,顯得那麼老……」
「胡說!」宗政無憂低聲斥道,竟沉下臉來。
漫夭抬頭望他,他一雙怒氣氤氳的眸子帶著晦暗不明的複雜情緒,令他俊美無匹的面龐更顯得深邃而完美,她忍不住伸手去摸他的臉,他眼光動了一動,卻聽她幽聲道:「無憂,再給我一點時間。對不起,是我太自私了,這幾日……我明知你為何事苦惱,我卻裝作不知,我知道子嗣對於一個皇帝一個國家來說有多重要,但是我……」她難過的低下頭去,又道:「你這樣突然提出來,我真的沒準備……」其實她是不知,她這副殘軀,即便克服了心裡的障礙,能不能為他生孩子,也還是未知!一年前,她傷得那麼重,流了那麼多血……
「阿漫,」宗政無憂眼中的怒氣在她無措的表情中全然散去,他嘆息一聲,抓住她的手,皺眉道:「別胡思亂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