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天堂

天終於亮了。

儘管蘇菲盡了最大的努力，那名被嚴重凍傷的哨兵還是沒能熬過這個寒冷的夜晚，在黎明前閉上了年輕的眼睛。蘇菲非常自責，她認為如果自己醫術更好一點，救治得更及時一點的話，這麼多人就不會死，一夜之間這麼多人犧牲了，這都是她的責任。事實上就算她醫術再好也沒用，那名哨兵昏倒的時候核心溫度已經降至極其危險的程度，就目前這個條件，沒法救了。

倖存下來的人唯一能做的，也僅僅是將屍體整理一下，在雪地上挖一個大大的雪坑，將屍體一具具的放進去，大家列隊致哀。

薛劍強一直看著那些瘦弱的、蜷縮成小獸般的孩子的屍體，閉上眼睛，他彷彿又看見當他拿出自熱口糧給蘇菲吃的時候，這些孩子那渴望的眼神，還有他們那稚嫩的、怯生生的聲音：「娘，俺餓……」當蘇菲將食品分給他們的時候，他們歡呼雀躍，臉上那滿足的、快樂的笑容一直刻在他的腦海中，無法遺忘。當時他就有點兒心疼這些孩子，他們本應該在小學里讀書、唱歌，快快樂樂地成長，但由於這場該死的戰爭，他們只能和父母還有八路軍一起轉移到山區，在這潑水成冰的鬼天氣露宿荒野，僅僅一夜，原本十三個孩子就只剩下四個了。

他心裡默念：「孩子們，你們生錯了時代啊……願你們安息，下輩子生在一個和平的年代，不必再在這種潑水成冰的天氣和父母一起在山林中東躲西藏！」

大家一起動手，將積雪填回去，掩埋了屍體。薛劍強還讓人用頭盔接來水潑在雪坑上面，這些水很快就在雪坑上結成了冰。不是他有意打擾亡者的安寧，實在是沒有辦法，不這樣做，山裡的野獸很快就會將積雪扒開，把屍體拖出來啃食的。在這艱難的年代，連亡者都很難得到安寧。

潑上水之後雪坑表面很快就會被堅冰覆蓋，野獸也就扒不動了。

走出一段路之後，大家打個隱秘的地方挖坑，將大批好不容易繳獲的槍支彈藥用從死者身上脫下來的破棉衣包裹，放進坑底，然後用積雪填埋起來。他們繳獲的槍支彈藥實在太多了，這麼點人根本就帶不走，只能先藏起來，等熬過鬼子的掃蕩了再回來取用。

蘇菲看著大家忙活，情緒很低落，她不斷回頭看著埋葬了太多戰友和老鄉的方向，低聲問鍾文育：「連長，我們還會回來嗎？」

鍾文育說：「會的。我們一定能挫敗鬼子的掃蕩陰謀，然後回到羅山，安葬那些犧牲的戰友！」

蘇菲低低的嘆了一口氣，不再說話。

薛劍強說：「蘇菲，那不是你的錯，你不要一個勁的將責任攬到你身上……這責任你扛不起，它會將你壓垮的！」

蘇菲神情迷茫：「我是軍醫，傷員信任我，把命交到我手裡，我卻一個都沒救活，這不是我的錯，是誰的錯？」

薛劍強說：「這是鬼子作的孽，是老天爺作的孽，你儘力了！」

江輝也說：「是啊，蘇菲同志，你儘力了！哪怕是白求恩大夫也沒有辦法救活每一名傷員，所以你真的不要自責了！」

蘇菲沉默不語。部隊藏好武器彈藥繼續出發后，她忽然扯了扯薛劍強的衣袖，小聲問：「他們……會上天堂嗎？」

薛劍強有點驚訝：「你信這個？」

蘇菲說：「我信基督教的，神父都說一個人如果沒有作過惡，死後是可以上天堂的。他們肯定沒有作過惡，你說他們能上天堂嗎？」

薛劍強有點好笑，但沒笑出來。他知道，這個善良的女孩子心靈受到了很強烈的衝擊，如果不開導一下，那麼她很有可能會鑽牛角尖，最終毀了自己————並非危言聳聽，任何一個正常人眼睜睜看著那麼多人在自己身邊痛苦地死去，都會崩潰的。他正式說：「會的，他們肯定會上天堂的。」

蘇菲有些興奮：「真的會嗎？那天堂會是什麼樣子？」

薛劍強說：「天堂啊，就是到處都有高樓大廈，家家戶戶都有汽車、摩托車、電器，公路一直修到千家萬戶的門口……在天堂里，扛槍是軍人的事情，平民終生與之無緣，大人一天到晚都是在田裡或者工廠里忙碌，小孩一大早就起床背上書包，在學校里飯堂早早準備好了早餐等著他們。不會再有哪個國家的軍隊敢在我們的土地上為非作歹，不會再有敵機空襲時撕心裂肺的防空警報，不會有炸彈落下的呼嘯聲，每個人都享受著優裕的物質生活，不會再有飢餓，每個人生病了都去得起醫院，不會再因為交不起醫藥費而呆在家裡自生自滅……」

他一開口蘇菲就想反駁說天堂不是這樣的————在基督教的教義中，天堂確實不是這樣的，只有上帝創造的伊甸園才有資格被稱為天堂……但馬上，她便聽得入了迷，打心裡覺得，伊甸園實在太過虛妄了，薛劍強所說的才是真正的天堂。不光是她，聽得見薛劍強的聲音的隊員們都入了迷，連鍾文育也沒有例外。良久，他才問：「真的會有這樣的天堂嗎？」

薛劍強說：「有的，它早就存在了。在這場戰爭爆發之前它存在於歐洲，美洲，澳洲，雖然戰火將它們摧毀了，但是戰爭終究會結束的，這個天堂會被重建，然後變得更大，更美。我們也必將創造這樣一個天堂，或許亡者的靈魂無法進入，但我們可以讓我們的後代在這個天堂中無憂無慮地生活，讓他們在享受美好的生活的同時，永遠銘記我們這一代人的浴血奮戰！」

鍾文育兩眼放光，握緊拳頭：「創造一個人間天堂么……我們可以的！」

薛劍強說：「對，我們可以的。」

在薛劍強的低語中，原本低著頭悶不作聲的走路的偵察兵和老鄉不知不覺的昂起了頭顱，由於失去了太多戰友而黯淡的眸子重新放射出光芒。他們在這個黑暗年代持槍死戰，不就是為了讓自己，讓自己的子孫後代活得像個人么？幾百萬人為這點渺茫的希望死了，如果有路，再死幾百萬又何妨？

所以，亡者就讓他們安息吧，生者沒有時間去悲痛，他們還要繼續打下去。

他們很快就走出了羅山山脈，朝著萊陽方向快速推進。鍾文育對薛劍強說，在半個月前，他們團遭到四千日軍的掃蕩，偵察連在危急關頭挺身而出，憑藉相對精良的裝備和出色的作戰技能吸引大批日軍，團主力跳出了包圍圈，不出意外的話，團主力現在應該正在萊陽、萊西一帶攻擊日軍的據點，以迫使掃蕩根據地的日軍撤回來，所以前往萊陽是很有可能遇上團主力的。當然，萊西也很有可能，不過萊陽是離這裡最近的，所以偵察連將它作為第一目標。

從招遠到萊陽，在地圖上距離為五十公里，當然，真走起來可就遠遠不止五十公里了。好在偵察連剛打了個大勝仗，繳獲了很多物資，其中就有日軍的飯糰，不必餓著肚子趕路。早上九點鐘的時候他們走到一個被夷平的村莊，在那裡生火燒了熱水，把凍得跟流星錘一樣的飯糰放進熱水中泡開，美美的吃了一頓，然後立即趕路，很快就將羅山山脈遠遠的甩在了身後。

鍾文育並不知道，至少一千五百名日軍正瘋了似的朝羅山山脈湧來。事實上，早在昨天，膠東日軍就注意到這邊了————整整一天，從招遠到羅山的汽車不停地運回屍體和傷員，招遠的醫院人滿為患，以至於接到報告后，第59師團的師團長柳川悌中將不止一次拍電報過來詢問是不是在羅山撞上了八路軍的主力部隊。現在倒好，一夜之間，四個中隊，近六百日軍，幾乎傷亡殆盡，不是變成僵硬的死屍，就是躺在醫院裡鬼哭狼嚎！一天一夜的戰鬥中，日軍被打死打傷的多達二百餘人，一百五十餘人被凍得硬梆梆，還有一百三十多人嚴重凍傷，一個齊裝滿員的大隊就這樣沒了一半！如此慘重的傷亡讓膠東日軍為之震駭，從發動冬季大掃蕩以來，他們還是頭一回被打得這麼慘的！整個膠東地區的日軍都注意到了羅山，在柳川中將的咆哮中，一個齊裝滿員的步兵大隊並一個騎兵聯隊，總共一千五百餘人，放棄了對平度地區八路軍的掃蕩，十萬火急的集結，朝羅山殺過來！

死傷真的太慘重了，已經到了一個中將都無法忽視的地步，他要將躲在羅山的八路軍主力部隊挖出來，割下他們的人頭來祭戰死的日軍將士！

所以說偵察連運氣不錯，前腳剛撤出羅山山脈，後腳日軍大部隊就到了，再晚一點他們就要被堵在山裡，到那時就算他們有通天本領，也會被日軍活活淹死的。

就是不知道發現自己撲空之後，柳川中將會是什麼樣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