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家小院 十五
緊張的體力勞動,給心裡痛苦痙攣著的莊稼漢勤娃以精神上極大地解脫。他走進侯七家打土坯的土壕,胳膊無力,腿腳懶散,渾身的勁兒叫不起來。侯七在一旁給木模裝土,不斷投來懷疑的不太滿意的眼光。勤娃像受了侮辱——勤勞人的自尊。他暗暗罵自己一聲,提起石夯,砸了下去,一切煩惱暫時都被連珠炮似的石夯撞擊聲衝散了。
勞動完了,煩惱的煙雲又從四面八方朝他的心裡圍聚。吃罷晚飯,他怏怏地告訴侯七,自個有病了,另找別人來打土坯吧!侯七盯著面色鬱悶的勤娃,沒有強留。他扛著木模和石夯走出村來。
勤娃懶散地移著步子,第一次不那麼急迫地往家趕了;趕回家去幹什麼呢?甭說玉賢不在家,即使在,那問小廈屋也沒有溫暖的誘惑力了。
浪去!勤娃鼓勵自己,一年四季,除了種莊稼,農閑時出門打土坯,早晨匆匆去,晚上急忙回,掙那麼幾塊錢,從來捨不得買一個糖疙瘩,一五一十全都交到她手裡,讓她積攢著,想撐三間瓦房……太可笑了!你為人家一分一文掙錢,人家卻摟著野漢睡覺……去他媽的吧!
勤娃已經叉開通康家村的小路,走上官路了。
這樣惱人的醜事,罵不能罵,說不敢說;和玉賢關係好不能好,斷又斷不了,這往後的日月怎麼過?既然程同志趕到家裡來查問,證明他的父親和舅舅要他包住醜事的辦法已經失敗,索性一兜子倒出來,讓公家治一治那個瞎熊教員,也能出口氣。可是,他爸卻一下把他支使開了。
勤娃開始厭惡父親那一副總是窩窩囊囊的臉色和眼神。窩囊了一輩子,而今解放了,還是那麼窩囊。他啥事都首先是害怕,不敢高聲說話,不敢跟明顯欺侮自己的人干仗,自幼就教勤娃學會忍耐,雖然不識字,還要說忍字是「心上能插刀刃」!他現在有些忍不住了!
沿著官路,踽踽走來,到了桑樹鎮了。
夜晚的鄉村小鎮,街道兩邊的鋪店的門板全插得嚴嚴的,窗戶上亮著燈光,街上行人稀少。勤娃終於找到了可以站一站的地方,那是客棧了。
門裡的大樑上吊著一盞大馬燈,屋裡擺著腳客們的貨包。大炕上,坐著或躺著一堆操著山裡口音的肩挑腳客。
「啊呀!這是勤娃呀?」客棧掌柜丁串串吃驚地睜大著靈活的小眼睛,「來一碗牛肉泡餅,還是葷油臊子面?」
「二兩酒。」勤娃說,「晚飯吃過了,再來一碟花生豆兒。」
「啊呀,勤娃兄弟!」丁串串愈加吃驚了,「好啊!我知道,這二年庄稼人翻身了,村村蓋房的人多了,你打土坯掙錢的路數寬了!好啊!庄稼人不該老沒出息,攢錢呀,聚寶呀!臨死時一個麻錢,一頁瓦片也帶不到陰間!吃到肚裡,香在嘴裡,實實在在……掌柜的,給康家勤娃兄弟看酒……」
丁串串長得矮小、精瘦,聲音卻乾脆響亮,說話像爆豆兒,沒得旁人插言的縫隙。他喚出來的,是他的婆娘,一個胖墩墩的中年女人,同樣笑容滿面地把酒壺和花生擺到勤娃的面前了:「還要啥?兄弟。」
「吃罷再說。」勤娃坐下來。
花生米是油炸的,金紅,酥脆,吃到嘴裡,比自家屋裡的粗糧淡飯味兒好多了。酒也真是好東西,喝到口裡,辣刺刺的,進入肚裡以後,心裡熱乎乎的。接連灌了三大盅,勤娃覺得心裡輕鬆多了。怪道有錢人喜時喝酒,悶時也喝酒!他覺得那股熱勁從心裡躥起,進入腦袋了,什麼野漢家漢,醜事不醜事,全都模糊了,也不顯得那麼重要了。
「再來二兩!」勤娃的聲音高揚起來,學著丁串串的聲調,呼喚女掌柜,「掌柜的,買酒!」
女掌柜扭動著肥大的臀部,送上酒來,緊繃繃的胖臉上總是笑著。勤娃從腰裡掏出一卷票子,抽出兩張來,摔到桌上,好大的氣派!女掌柜伸手接住錢,眼睛卻直勾勾地盯著他把那一卷票子塞到腰裡去。
「還有床位么?」勤娃乾脆捉住白瓷細脖酒壺,直接倒進喉嚨,咂咂嘴,問著還站在旁邊的女掌柜。
「有啊!」女掌柜滿臉開花,「要通鋪大炕,還是單間?兄弟倒是該住單間舒服。」
「好啊!我住單間。」勤娃滿口大話,一壺酒又所剩不多了,支使女掌柜,「給我開門去!」
他媽的,我康勤娃也會享福嘛!酒也會喝,花生豆兒也會吃。往常里倒是太傻了哩!
「勤娃兄弟,床鋪好了——」女掌柜在很深的宅院裡頭喊。
「來了——」勤娃手裡接著酒壺,朝院里走去。腳下有些飄,總是踩踏不穩,又撞到什麼擋路的東西上頭了,胳膊也不覺得疼。那些坐著或躺在通鋪大炕上的山裡腳客,在擠眉弄眼說什麼,勤娃不屑一顧地撇撇嘴角。這些山地客,可憐巴巴地肩挑山貨到山外來賣錢,只捨得花三毛票兒躺大炕,節省下錢來交給山裡的婆娘。可他們的婆娘,說不定這陣也和誰家男人睡覺哩……
「在哪兒?」勤娃走進昏黑的狹窄的院道,看著一方一方相同的黑門板。
「在這兒。」女掌柜走到門口,「我給你鋪好被子了。」
勤娃走到跟前,女掌柜站在窄小的門口,勤娃晃蕩著膀臂進門的時候,胳膊碰到一堆軟囊囊的東西,那大概是女掌柜的胸脯。
女掌柜並不介意,跟腳走進來:「新被新床單,你看……」
勤娃一看,女掌柜穿著一件對門開襟的月白色衫子,交近農曆四月的夜晚,已經很熱,她半裸開胸脯上的紐扣,毫不在乎地站在當面,勤娃一笑:「好大的**!」
「想吃不?」女掌柜嘻嘻一笑,一把扯開胸脯,露出兩隻豬尿泡一樣肥大的奶頭,「管你一頓吃得飽!」一下子摟住了勤娃。
勤娃本能地把臉貼到那張嬉笑著的臉上。
「瞎熊!」女掌柜又嘻嘻一笑,嗔聲罵著,轉過身,走出門去。
丁串串正好走到當面,站住腳。
「勤娃喝多了,在老嫂子跟前耍騷哩!」女掌柜說,丁串串哈哈一笑,忙他的事情去了。
勤娃往腰裡一摸,啊,那一卷票子呢?啊呀!腦子裡轟地一下,一瞬間的驚恐之後,他就完全麻木了,糊塗了。
「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勤娃從門裡蹦出,站在院子里,「一把票子,幾十塊!只摸了一把奶!太划不來了……哈哈哈哈……」
他豁腳揚手,笑著喊著,從後院蹦到前房,又衝到門外。
「這瓜熊醉咧!」女掌柜也哈哈笑著說。
「大概屋裡鬧仗,生悶氣。」男掌柜丁串串給那些山地腳客說,「這是方圓十多里有名的土坯客,一個麻錢捨不得花的人。今日一進門就不對竅嘛,大半是家事不和,看起來鬧得很兇……」
丁串串說著,吩咐女掌柜:「你去倒一碗醋來,給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