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重 三

失重 三

似乎是對妹夫經受的災難的補償,起初官復原位,後來又升了,當著什麼局長。

鄭建國一出馬上任,就把吳玉山的小兒子招為國家正式工人,後來在工廠戀下一個媳婦,小兩口在居民樓上有一個雖不寬敞,卻也安樂的小窩,避免了兩個兒子分家爭論家產的矛盾,令村人羨妒莫及。

兩年分田自耕自收,吳玉山真是如魚得水,囤里攢下成噸小麥,摺子上摞下一筆小小的存款。庄稼人生活中有三件大事:娶媳婦蓋房置田地,解放后只餘下前兩件了。吳玉山是個地道庄稼人,日夜思謀的大事,也不會超脫。不過土地雖分給他耕種,卻規定不許買賣。女子嫁了,大兒子也娶過媳婦了,唯一的心愿,就是在閑置多年的小院里撐起三間瓦房來。在蓋置新屋的問題上,兒子和他沒有異議,甚至顯得比他更迫不及待。只是在房子的形式上意見不一,他要蓋木料瓦屋,可以搭木板樓,樓上可以扎糧囤,放置雜物,實用一些。兒子卻堅持要蓋樓板平房,乾淨,漂亮,能堵死老鼠。父親很和悅地同意了兒子的意見,因為房子畢竟是為兒子蓋的呀!

兒子在西安一家工廠做合同工,吳玉山親身張羅建築材料。他找到鄰村一家三戶聯營的水泥預製品廠子,三十來歲的廠長接見了他。

「樓板多少錢一塊?」

「得看你用多大尺寸的。」

吳玉山掐一掐自家的地基,廠長替他換算成公制米尺的尺碼,正適宜用長度三米三的樓板。

「三米三的樓板,啥價?」

「三十塊。」

吳玉山倒吸一口氣,窩在肚裡,好貴的價錢!他掏出煙鍋,點著火,開始盤算,一間用十二塊,每塊寬一尺八,只有兩丈一尺六寸的深度,扎兩個小鋪,太窄了。用十五塊樓板,房子有二丈四尺的宅深,剛好可以扎開兩個寬敞的小間。十五塊樓板一間,三間需得四十五塊,需得一千三百五十塊人民幣,這賬好算。

「這價還能『活動』不能?」吳玉山問。

「能嘛!怎麼不能!」三十歲的廠長揚著頭,斜支著一條腿,掂著煙捲,大不咧咧地說,「誰把世事治死了?」

「咋樣『活動』呢?」吳玉山探問。

「沒個一定哇!」廠長撣撣煙灰,「三十塊賣哩!二十塊也賣哩!十塊八塊還賣哩!有時候一分不要白送人哩……」

吳玉山瞪起眼,警惕地瞅著這位中年農民,他一身不土不洋的裝束,頭髮比城裡人還留得長,說話二里二氣,是不是在耍笑他老漢?是不是料就他掏不出買樓板的票子?他心裡十分反感這位農民,廠子也不知辦得咋樣,不過能賺幾個錢吧?看你神氣得不知該咋樣說話了!

「真的!」廠長大約看出他的疑惑,肯定地說,「你老漢要是能給我買來一噸平價鋼材,我給你一塊按二十塊錢算賬;你能買來兩噸,我給你一塊只算十塊錢;你能買來三噸,我白送你四十五塊樓板;你能再多買來,我給你找錢。咋樣?你老漢這回不嫌貴了吧?也不必問我咋樣『活動』價了!」

吳玉山還是不大明白這當中的秘密,低著頭,抽悶煙,思謀這樁交易之間的關係。

「道理很簡單,老漢。」廠長說,「平價鋼材八百多塊一噸,議價鋼材一千二,黑市鋼材一千七。我買不到平價貨,連議價貨也弄不到,按黑市貨價折算,一塊樓板就是三十塊了。你能給我尋下一噸平價貨,我就省下一半本錢。你能給我尋下三噸平價貨,我權當是議價貨,也節約一千多塊成本,把你四十五塊樓板的代價就摺合進去了,所以我白送你。這下明白了吧?」

「噢!噢噢噢。」吳玉山明白過來,豁然開朗,怪道他敢白送給人樓板哩!

「你想想,老叔,看看你有哪個親戚在**,在工廠,或者有門道兒,能弄來平價貨,議價也行哩!」廠長說,「我是不會虧你的。」

倒是廠長提醒了他,他想到了挑擔。他又不便一時說破,顯得迫不及待,而且還沒把握性兒哩!他故意裝出無可奈何的神氣說:「這麼好的事……只可惜……咱粗笨庄稼人出門去,兩眼烏黑,能認識哪位……賣鋼材的公家人哩?」

「那你就掏三十塊錢的價吧!」廠長說。

吳玉山站起,拍拍屁股上的塵土,慢洋洋走了。

回到家,吳玉山把這件事和老伴說了,老伴立即慫恿他去找她的親妹夫。兒子恰好也回來了,同意母親的意見,必須由父親親自出馬。由兒子去找姨夫,顯得不夠鄭重,晚輩人嘛!女人去可能說不清楚,貽誤大事。

第二天,吳玉山搭車進西安去了。

真是難以想象,鄭建國和妻妹表現出動人的熱誠,簡直使他受不了了。他聽著他們爭相說著熱誠關照他的熱言炙語;爭相給他遞煙沏茶;軟椅子已經夠軟和了,兩口子還是把他拉到沙發上坐下來,更軟;一連端到桌子上七八盤菜,還炒,三瓶酒打開了,還在柜子里往出取……

三噸鋼材,區區小事,挑擔把一張親筆寫的紙條交給他,妻妹又給他的背篼里塞滿了糕點、糖果、蘋果和鴨梨,真是親得不能再親了。

他把那張紙條遞給廠長。

吳玉山看見,這位腰裡像固定著一根鋼棍的廠長彎下腰來了,那雙喜歡望著天空的眼睛對著他嘻嘻地笑,而且輕聲細語地開了口,肯定地說:「老叔哎!你要是再能搞到三四噸平價貨,我給你白送兩層樓房的樓板。」

吳玉山搖搖頭,弄兩層?經濟力量不行喲!

「兩層樓板省多少?兩千多!你只需買磚和窗門,就行了。」廠長給他謀划,很誠懇,「一層平房,夏天熱得撐不住哇!而今都時興蓋兩層,夠氣派!」

到挑擔家走了一趟,拿了一張紙條,就換下三間平房的樓板,一分不花。他無論如何弄不清這裡頭究竟使著什麼神竅,而突然得到的好處卻使他高興,也使他有點不安。他的心裡確實有點不踏實,因為這價值一千三百多塊錢的樓板得來太容易了,太輕鬆了,這使一生習慣於以沉重的勞作和廉價的汗水換取極小報酬的老莊稼漢心裡失去踏實感了。想想吧!他正月里逮兩頭豬崽,整整侍喂一年,長得好長到二百五六十斤,賣下二百元,已經高興得什麼似的,村人鄰居都說他是「豬命」哩!現在,他乘公共車只花得一塊多錢車費,就賺下三間平房的樓板的價值,這樣賺錢發財,自然快得叫人不敢再往下想了!拾錢也得彎彎腰哩!

兒子似乎沒有這種多餘的複雜的負擔,一聽完父親的敘說,毫不遲疑,提出要蓋兩層閣樓,和水泥預製品廠廠長不謀而合。兒子在外面做合同工,經見比父親要多要廣,他說外頭(指城裡)的人現在都是想著方兒掙錢、抓錢,說掙大錢的人其實並不出大力,而出大力的人其實只能掙小錢,言語之間,連父親那種笨拙的掙錢辦法——譬如養豬——也不無嘲笑的意味了。

吳玉山又進了一次城,找了一回建國,討回一張紙條……三間兩層樓房的九十塊樓板全有了。

隔了幾天,天擦黑時,一輛半新的吉普車開到吳村來,停在吳玉山家門口,走下水泥預製品廠廠長,硬把吳玉山拉上車,一直開到城裡去,一定要吳玉山給他引見鄭局長。

其時,夜已黑定,家屬住宅樓上一片燈火,放齣電視機和錄音機雜混的音樂。廠長和另一位青年,把一台大彩電抬進建國的住房了,吳玉山引著路。

此後,水泥預製品廠廠長就直接和鄭建國來往了,再沒拉扯吳玉山去當媒介。他的兒子也辭了合同工,給水泥預製品廠當採購員了,和那個廠長十分親密……

老漢似乎預感到,事情要壞,就壞在那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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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忠實自選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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