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重 四

失重 四

吳玉山默默地淌了半天眼淚,心裡松泛了,頭卻有點隱隱作痛,四肢軟倦,心力和體力都十分疲憊,打不起精神。往昔里,薄霧迷濛的早春清晨,他背一隻破舊的竹條籠,走出村子,走過木板小橋,走進熙熙攘攘的桑樹鎮的豬羊市場的時候,心勁多高漲啊!為了逮到一頭稱心的子豬而又能少出一塊價錢,他耐心十足地和賣主磨牙。當他背著小豬崽又精神抖擻地走回自己門樓,把捆禁得麻木的小豬放進土圈的時候,一個偉大而鮮活的希望就在心裡躍動了!艱難的生活反倒使他頑強地去爭取,而過分輕易的摘取反倒使他失掉了那種生活的信心。他想過,如果憑他餵豬掙錢,到死也甭想撐起這樣體面的樓房。現在,自家的兩層樓房豎立在小院里,十分顯眼,異常醒目,唯其因為它來得太容易、太輕易,使他沒有經受這個果實奮鬥過程中的艱苦,現在也就失掉了得到這個果實時的快樂,使人心裡缺那麼一點什麼說不清的東西。

現在,當他意識到這種果實是以「挑擔」鄭建國手腕上那個冷冰冰的鋼鐵手銬換來的時候,吳玉山簡直羞愧得無地自容了,無臉揚頭欣賞那樓房漂亮的外觀了,甚至失去對豬的熱情了。

掩閉著的街門嘎吱一響,老伴走進來了。

吳玉山噌地站起,觀察老伴的臉色,灰塌塌的,准沒好結果。她昨日就去城裡妹妹家了,給那個被逮走了男人的妹妹勸慰和寬解,幫助料理家務,一個富裕安樂的家庭,完全亂套了。

「建國而今咋樣?」他迫不及待追進屋裡。

「還坐悶庭子哩!還沒……定下啥……」老伴說,「可憐死了!全是給旁人幫忙,賣給了鋼材木材,這下倒把自己的手壓死了!」

吳玉山悶住頭。不問了,他擔心,挑擔的事不會輕鬆卸掉。雖說有些人是翻臉不認人的角色,可水泥預製品廠廠長給他家抬的那台大彩電,卻是他親眼經見。傻子也能估摸,凡是晚上悄悄摸到妹夫家裡去的那些人,誰會空手去呢?空手能弄來鋼材嗎?旁人不說,自己的兒子一下子被水泥預製品廠廠長拉去,償以重薪,當採購員,憑什麼呢?

「他……唉……」過了半天他才吭聲,他想問,他姨怎樣?怕是該哭成淚人了?臨了卻說不出口,他覺得自己對不住建國,也對不住娃他姨,弄得人家家裡七零八散,自己卻住洋樓……唉!

「他姨倒是臟腑硬!」老伴說。

「噢?」吳玉山猛乍一下抬起頭。

「人家他姨到底是城裡人,經得多了,見得廣了,遇事不亂套套兒,心裡難受當然也難受,全不像咱鄉下人,遇見這號事,只是沒頭沒腦地哭!人家他姨心數不亂——」老伴頗帶著敬佩的口氣說,「該尋誰就尋誰,叫他們現時站出來說話。我去了兩天,只見了她一面,整日整夜在外頭跑著,半夜回來了,天明又走了。我聽她說了一句半句,找『打勁人』哩……」

「噢噢噢!」吳玉山點點頭,心裡也佩服起娃他姨來了,這號事要是擱在自個兒身上,老伴早都嚇得成了沒頭的蒼蠅——亂撲亂飛了。娃他姨有心計,撐得住,「對對對!哭頂啥哩?哭死又能頂啥哩?倒是娃他姨有主意。」

「那女子自小就有心數……」老伴以姐姐的身份說。

「怕是這多年經見得廣……」吳玉山補充說,「在人家家裡出出進進的人,哪個是笨佬兒?除非我!」

院里一陣腳步聲,他聽出來,是兒子友年。

友年走進門,身後跟著水泥預製品廠廠長。

吳玉山急忙立起,簡直有點不堪等待之苦,急於要問兒子和廠長,那場官司打得怎麼樣?結局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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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忠實自選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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