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朋友 二
秋蟬用獨輪小推車剛剛拉回一車包穀稈子,滿臉淌著汗,解開捆綁的皮繩,再把干透的包穀稈子壘堆在場院里。
鄰居一位抱著奶娃的小媳婦半裸著胸脯,一邊給孩子餵奶一邊說:「嫂子你而今還拉那包穀稈子做啥?我要是你連麥子都不種了。」秋蟬笑笑,繼續卸下車上的包穀稈子。
這種話她已經聽得太多不屑解釋。她去雞場買小雞,女人們甚或男人們見了也說:「秋蟬你如今還買那些毛草子貨做啥?」她去賣雞蛋,人見了又說:「秋蟬你而今咋還賣雞蛋?你該吃雞蛋才對哩!」她幹啥人都說她不該幹啥。
應該吃好的,應該睡,應該逛,應該好吃好睡好逛好好享福。這其中不言自明的原因是她的男人而今掙了大錢了,錢多得鄉黨鄰里無法猜清估准其數目,總而言之多得很。
秋蟬何苦還要一籃一籃賣雞蛋,一車一車拉包穀稈子呢?秋蟬雖然最清楚自己究竟存下多少貨,絕對不像人們紛傳的那麼厲害,倒是確也攢下了萬兒八千的存款。
無論如何,她在感到虛名徒有的壓力的同時也感到許多被人羨慕的愉悅。
截至現在,她還不曾打算好吃好睡好逛。她繼續精心養雞繼續咬緊牙關賣雞蛋,繼續拉包穀稈子當柴燒既節省了買煤的開支又燒熱了火炕。
育才給她買下電褥子她鎖在箱子里不用。對人說是怕觸電怕睡不踏實,其實是怕花了電費。
電費公家收二毛二本村電管員收三毛五。電管員私抬電費而且理直氣壯:「而今小自一根針大至彩電哪一樣價錢沒翻幾個跟頭?要說沒漲價只剩下良心反倒掉價了。我管電電不漲價難道叫我喝風吃屁不成?」秋蟬就憋足勁兒拉包穀稈子,省了煤又省了電,你漲得再貴總不抵我不用不買。
車上還剩下一抱包穀稈子沒有卸下來,她的大兒子小強騎著自行車放學回來,把一隻黃皮信封塞到她手裡。
她看看落款竟是桑樹鎮民事法庭幾個紅字就不由蹙緊了眉頭,一道不祥的陰影立即瀰漫過心頭,她撕拆信封的手指緊張得發抖。
信是一頁鉛印的傳訊通知,要她後日到桑樹鎮法庭過堂,她的男人王育才提出要和她離婚,已經申訴到桑樹鎮民事法庭了。
說是晴天霹靂一點也不過分。秋蟬看罷傳訊通知,眼前一黑險乎栽倒,一股噁心的濁氣從腹腔躥起衝到喉嚨口就堵在那裡。
她的兒子小強一手扶住車子一手攙住母親,嚇得驚叫起來。那個給娃子餵奶的小媳婦跑過來,一邊攙扶她一邊瞅著掉在地上的信皮和信兒,再也不說嫂子不該拉包穀稈子的玩笑話了。
秋蟬已經沒有力氣卸下小推車上最後一抱包穀稈子,強掙著走回家去,撲倒在炕上就號啕起來。
她感到羞辱又感到委屈。她沒有絲毫的精神準備,無法承受這晴天霹靂般的打擊。
她被最不幸的家庭災難只一下就擊昏了。她現在根本無法理清這突發的災難的來龍去脈,只覺得自己活到了盡頭,照耀她的九十九個太陽和九十九個月亮全都在一瞬間熄滅了,眼前是永不復明的黑夜。
她的腦子裡一片昏天黑地一片混沌。她的胸腔里驟然聚滿了惡氣又排泄不出,整得她幾次哭得閉氣,虧得隔壁鄰里的女人們用針尖戳她冰涼的手指扎她冒著冷汗的鼻根,她才緩過陽氣來。
霎時間,這個令人羨慕的家庭的裡屋和庭院,就瀰漫起混亂和破敗的灰暗氣氛。
阿公和阿婆是在天麻麻黑的時候走進兒媳的小院的。老兩口後晌上磨子,轟隆作響的磨面機房裡沒有閑人來傳遞消息。
當他們頭髮和衣服上撲著一層白茸茸的麵粉推著面袋走回家時,立即就有好心的鄉鄰向他們通報了兒媳秋蟬家裡發生的變故,老漢顧不得撣去麵粉就跑來了,女人顛著一雙稀世的小腳也急火火趕來。
阿婆倒是有主意:「甭哭!秋蟬。他想離婚就離了?這事全由他了?他想離婚得先埋葬了我!過堂時你甭去叫我去,讓他跟我說這婚咋個離法兒……」阿公坐在椅子上吸著煙,不勸也不嘆。
女人們紛紛離去后,阿公才說:「你先甭慌,事情嘛總有個理由,明日我去把他叫回來,叫他先跟我說個理。」說到這兒,老漢才忽然想到,兒子育才住在什麼地方自己根本不知道。
他問兒媳秋蟬也不知道。他的兒子在西安發了大財,他們卻從來也沒有被兒子邀去做客,臨到有了急事需要找他時卻弄不清兒子的單位和地址。
這一瞬間婆媳和阿公三人幾乎同時想到一個人王益民。王益民是兒子育才的好朋友,育才的情況他知道的比做父母和妻子的要多得多。
於是,翁婆媳三人立即統一了舉措:立即去找王益民。王益民是本村小學校教育主任,晚上宿在學校里,王子傑老漢找到家裡又找到學校,堵在心裡的火氣就再也無法忍住不發了:「益民呀!你看育才這狗日的咋么就生出六指兒來了?好端端的安寧日子一下就給攪得雲天霧障!你明日領我去尋他,我只說一句話叫他先殺了我再去離婚。法院傳票後日過堂只有明日一天時間了,益民你無論咋說也得抽空請假領我去尋那個狗日的東西……」王益民也很震驚,只是遠遠不及子傑老漢那麼強烈罷了。
他其實早有預感或者說精神準備,今天發生的事實不過是對於以前的某種預感的證實而已。
然而他還是自然地表現出一種震驚。他首先安慰盛怒不息的老伯,然後立即答應明天去找育才,無論育才幹什麼忙事緊事都非得拉他回來見父親說清道明。
再下來就勸老伯不要親自去,一旦說得不好育才拉起硬弓不回家反而更糟……子傑老漢完全信任地聽取了益民冷靜入理的勸告,把至關重要的切膚切心的事交給益民去辦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