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 二
早春中午的太陽已見熱力,曬得人臉上燙燙的,卻很舒服。
「你該到城裡找個營生干。」我說,「你是高中生,該當……」
「找過,也干過,幹不成。」男人說。
「一家幹不成,再換一家嘛!」我說。
「換過不下五家主兒,還是幹不成。」女人說。
「工作不合適?沒找到合適的?」我問。
「有的幹了不給錢,白乾了。有的把人當狗使,喝來喝去沒個正性。受不了啊!」他說。
「那是個硬熊。想掙人家錢,還不受人家白眼。」她說。
「不是硬熊軟熊的事。出力掙錢又不是吃舍飯。」他說。
「憑這話,老陳就能聽出來你是個硬熊。」女人說,「他爺是個硬熊。他爸是個硬熊。他還是個不會拐彎的硬熊——種系的事。」
「中國現時啥都不缺,就缺硬熊。」他說。
「弓硬斷弦。人硬了……沒好下場。」她說。
「這話倒對。俺爺被土匪綁在明柱上,一刀一刀割。割一刀問一聲,直到割死也不說銀元在哪面牆縫裡藏著。俺爸被鬥了三天兩夜,不給吃不給喝不準眨眼睡覺,直到昏死,還是不承認『反黨』……我不算硬。」
「你已經硬到只能挖石頭咧!你再硬就沒活路了。硬熊——」
「噢!好腰——」
我看見男人停住了勞作,一隻手叉在腰間,另一隻手拄著鐵杴木把兒,兩眼專註地瞅著河的上方。我轉過頭,看見木橋上走著一位女子。女子穿一件鮮紅的緊身上衣,束腰綳臀,許是恐懼那座窄窄的獨板橋,一步一扭,腰扭著,臀也扭著,一個S身段生動地展示在凌水而架的小木橋上。
「腰真好。好腰。」男人欣賞著。
「流氓!」女人罵了一句,又加一句,「流氓!」
那個被男人讚賞著被女人妒忌著的好腰的女子已經走過木橋,坐上男友摩托車的後座,嗚嚕嚕響著馳上河堤,眨眼就消失了。
「好腰就是好腰,人家腰好就是腰好。」男人說,「我說人家腰好,咋算流氓?」
「好人就不看女人腰粗腰細腰軟腰硬。流氓才賊溜溜眼光看女人腰……」
「哈呀!我當初瞅中你就是你的腰好。」男人嘻嘻哈哈起來,「我當初就是迷上你的好腰才給你寫戀愛信的。我先說你是全鄉第一腰,後來又說中國第一腰,你當時聽得美死了,這會兒卻罵我流氓。」
女人羞羞地笑著。
男人順著話茬說下去。他首先不是被她的臉蛋兒而是被她的腰迷得無法解脫。他很坦率又不無迷津地悄聲對我說,他也搞不清自己為什麼偏偏注意女人的腰,一定要娶一個腰好的媳婦,臉蛋嘛,倒在其次,能看過去就行了。
他大聲慨嘆著,不無討好女人的意思:「農村太苦太累,再好的腰都給糟踐了。」
男人把堆積在羅網下的石子鏟進籠里,用水擔挑起來,走上沙坑的斜坡,木質水擔吱呀吱呀響著,把籠里的石頭倒在石堆上。折身返回來,再裝再挑。
女人對我說:「他見了你話就多了。嘎雜子話兒也出來了。他跟我在這兒,整晌整晌不說一句話。猛不丁撂出一句『日他媽的』!我問他你日誰家媽哩?他說『誰家媽咱也不敢日,干乏了干煩了撒口氣嘛』!」
男人朝我笑笑,不辯白也不搭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