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九章 有心頭大患
喏,不就在這兒呢。
男人從懷中摸出個雪白毛絨絨的小東西,一群人頓圍了兩圈水寫布同,大男人們面面相覷,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那是一隻小兔子。
受了傷的還活著的小兔子,在鳳明邪手上蹣跚蜷縮著腿腳不敢動彈。
大老爺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這就是,咱們鳳陽王爺的,獵物?
噗嗤,明湛最先忍不住笑了起來:「咳咳,路上瞧著它受了傷行動不便,倒不如帶回來。」留在外頭可就被野獸生吞活剝了。
小殿下指指不遠處的營帳,裡頭燈火通明,可見一個身影穿梭來去不知在忙著什麼。
眾人「哦」了聲恍然大悟,小王爺打算用這毛茸茸連猛男看了也要心軟的小東西取悅誰,不就是陸家姑娘。
鳳明邪揉了揉額,怎麼這群老東西都開始學著小年輕的調侃滋味?
「本王累了。」瞧瞧這「逐客令」下的多明顯。
明湛心下一笑忙將小王爺送走,眾人吆喝著,走走走咱們不醉不歸。
星夜篝火飛濺,烤肉的香味似能順著夜風飄揚數里,營中一片歡樂,這兒沒有皇家歌舞師,小兵卒突發奇想掄了兩根木棍就著燒烤架子敲敲打打,轉而哼唱起了千里之外家鄉的民謠。
不知是否惹起同鄉的思情,不少人舉著酒杯酒罈跟著哼哼,走了調卻用了心。
明湛感慨著抓起身邊的長劍出鞘,指尖敲打在鐵器,叮叮噹噹的,似成了悅耳配音。
石大將軍看的著實新奇,簡校尉扯了扯她,老將軍搖搖頭,哎呀,不行不行,老頭子一個,什麼吹拉彈唱的都不興了。
簡校尉嘻嘻哈哈的,乾脆自己也拿起了三尺青鋒學著那坐在篝火旁的明湛,彈劍而歌。
秦徵正巧路過,瞧見兩個大男人之間的肢體眼神交匯,也忍不住頓足笑了起來,倚在馬廄旁合著拍子敲打指節,向來清高的秦大人這還是頭一回「與臣同樂」。
這營中的氛圍突然就變了。
無關君臣、無關文武,今夜,不過是一群該喝醉的酒友。
冬夜寒冷卻也難得溫寧。
陸以蘅發覺外頭響起了朦朧的歌謠,細聽之下帶著江南的吳儂鄉音,她心頭也微微一酸,背後有些涼風襲入,她不用回頭,只是悶聲道:「早上閱過的摺子都替您收拾了,昨兒個該發還治世閣的已經命趙小將百里加急送回,惜兒請太醫瞧過,沒什麼大礙,休息兩日便好。」
陸以蘅的話自然而然,頓了頓,就有團毛茸茸貼在耳邊。
她嚇了一跳,鳳明邪手裡的兔子就落在她懷中。
小姑娘獃獃地好像被打亂了所有的思緒:「您、您從哪兒尋來的?」這狩獵還帶收留呢?
鳳明邪聳聳肩,揚袖將她剛剛整理好的摺子一掃,落了滿地,男人大咧咧坐在長榻上:「昨兒個還怨著本王挂念公事繁忙,今日,自己就忙上了。」
可不是,他還沒開口,這姑娘就跟個當家主母似的把營中一切安排收拾的妥妥噹噹。
男人抬手戳了戳那瑟瑟縮縮的小兔兒尾巴:「它受傷叫本王撿了回來,你若是不喜就丟出去。」他無所謂。
陸以蘅朝男人悄悄瞪了眼,忙將一旁顧卿洵叮囑帶上的小藥箱子打開翻找著,兔子的右後腿白毛被浸透殷紅,血肉模糊,陸以蘅沾著藥粉細細灑在傷口上,時不時的微微蹙眉好似這兔子蜷縮的痛楚也疼在她心上。
難得見到這小姑娘溫柔相待的模樣,鳳明邪撐著臉頰倒是目不轉睛的欣賞,燭光在陸以蘅的長眼下落出扇形的陰影,一顫一顫,像是蝴蝶在夏日煽動的翅膀。
他想起頭兩回見她時,這女人的爭鋒相對反唇相譏,幾次三番的將好意視為挑釁戲弄,得,他得承認自己當初的確是抱著幾分戲謔探究的試探,只是一不小心,就情有獨鍾罷了。
若是這姑娘抬頭一笑,定是燦若朝霞。
埋頭的陸以蘅動了動,的確是抬起了臉,只是那臉上帶著狐疑迷惑,手中正上的葯也頓住了:「這傷痕利落有三道小折,那是羽林衛的箭,」她老神在在瞅著男人,「小王爺,這兔兒是怎麼受的傷?」
鳳明邪噎聲,摸了摸鼻尖:「本王從明湛手上救下來的。」他可老實了。
明湛的箭術可是師從陸以蘅,少年人眼力也好,樹叢灌草間的動靜逃不過他的耳朵,箭矢迅猛如飛,眼見著就要刺穿兔子的肚腹時,另一支箭電光火石撞在了明湛的鐵箭頭,噗嗤,就刮傷了它的腿腳。
這的確是獵物,是鳳明邪從明湛手上搶回來的。
陸以蘅努努嘴將繃帶細心的纏在小兔子腿上:「明湛如何了?」她突然問了句莫名其妙的話,瞧鳳明邪微有詫異的神色,瞭然道,「您瞧得出,臣女也不傻,那馬車的橫欄被開了口,分明是明湛自個兒下的全套。」
把明惜嚇了個半死,也把他們都驚出一身冷汗,她故意借送明惜回營留下他們兩人,心知這對叔侄有話要說。
「那小子夠狠。」陸以蘅又補了句。
賭起來,不要命。
鳳明邪沒有回話,而是站起身,五彩雀羽曳在身後落出流光溢彩,將他整個身形都襯的似有朦朧微光,男人來到營前,抬手輕輕撩起帳幕一角,外面正載歌載舞好不歡樂。
可以聽到少年皇子與文臣武將的語笑喧闐,明湛彈劍而歌,興起后,竟圍著篝火跳起了舞。
「他有危機感是件好事,至少不會那麼快就被盛京城吞沒。」男人沉聲。
撇去年少的天真和正義,踩著無數謊言與陰謀走上歷史的舞台,是明湛必須的脫胎換骨。
陸以蘅順著他的目光瞧去,今夜營火遍地似是星光在天,她長長喟嘆,帝王之位代代交迭,自己竟也是經歷三代君主的人。
「您該對他有些信心。」自己挑選的孩子,就得硬著心腸看他如何長大成人。
鳳明邪低頭見她眼底似有著些許關切些許落寞:「本王心頭的確還有一件放不下的大事。」
陸以蘅一愣。
如今朝中局勢穩定,江左的榆陽侯叛亂也已剷除,究竟什麼還能是鳳陽王爺的心頭之患?
直到這姑娘第二天日上三竿醒來時發現男人並沒有隨軍離營,而是準備了馬車候在帳外。
去哪兒?
噓。
鳳明邪從來不樂意知會。
咯噔咯噔,沿著山路崎嶇,似出了木蘭圍獵場,陸以蘅掀開窗牖瞧著濃濃冬意攏緊了身上的小披襖,越見景色越是熟悉,分明是——魏國公陵。
只是出她意料的是,這兒大興土木,重修陵墓,竟已成了大半兒。
「怎麼回事?」陸以蘅不明白,陸賀年的墓葬本就是簡簡單單一座孤墳。
鳳明邪擺手示意眾人退下,他想了想,倒也不決定隱瞞:「當初明琛聽聞你逃出盛京追趕不及又全國追捕無能,一怒之下以忤逆犯上的罪名命人搗毀了魏國公墓。」
陸以蘅臉色一變,她從不知那個看起來寬厚仁德的男人竟還會做出這等無恥下作之事。
鳳明邪上前,修長指尖順著白玉陵墓的造型輕撫而下,能工巧匠精雕細追:「本王重修,是為了還他一個心愿。」
陸以蘅的目光定格卻覺得眼眶那有些發燙,那座陵墓被雕琢成了武懷門外黑山脊的形狀,陸賀年半生負罪駐守邊疆,武懷門是他的心、他的痛,黑山脊,是兩族不能跨越的邊疆和代溝,這裡,有著一個精忠報國的武將最後想要為天下家國做出貢獻的熱血。
即便他的人不在了,他的英魂也會駐守疆土,世世代代,永不消弭。
陸以蘅掩面,頓有些泣不成聲。
因為,她看到了緊挨著陸賀年的另一座陵墓。
任安。
任宰輔殫精竭慮病死家中,也曾輔佐君王嘔心瀝血,也曾曆數千狀負罪前行,他的心裡,藏著一個最深的秘密,那是對正大光明英靈的愧疚之情。
老頭兒在陸賀年的墓前燒了罪狀書,卻來不及當面道一聲,抱歉。
也許這兩位本是傾蓋如故的至交,只是從生到死,無語話凄涼。
鳳明邪燃起細香,站在魏國公的墓碑前,恭恭敬敬的俯身:「陸佬,十多年未盡忠孝,我鳳明邪非貪生怕死之人卻同樣心中有愧,」他微微扭頭看到身後眼眶紅紅的陸以蘅,坦然輕笑卻擲地有聲,「蒙您不棄,願將明珠相贈,是鳳明邪之幸。」
陸以蘅怔愣。
他是,在向自己的父親,再一次告知和宣誓嗎。
不得不說,陸家姑娘的震驚感動,鳳明邪這個男人在感情里從來不是獨一方的支配與佔有,他將你擺在與自己同樣的高度,希望得到你的成全更希望得到長輩的祝福——
願將明珠珍藏,不受風雨侵襲卻也不掩其艷銳光華。
名動天下。
他其實,才是那個默默站在陸以蘅身後,支持並且保護她的人。
她想,這傢伙是個容易蠱惑人心的混蛋,偏偏讓你躲不開避不掉,因他,以心換心。
愛上這樣一個人,或者,被這樣的男人愛上,究竟,是誰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