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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老道躲災的這個小漁村,相距天津城約有百十里地,地方不大,卻頗有來頭。據說這是當年托塔天王李靖鎮守的老陳塘關,到後來退海還地,變成了一片大沙崗子,鹽鹼地和葦子塘遍布,種不了莊稼,當地村民多以曬鹽、漁業為生。崔老道做賊心虛,只要聽見外邊有個風吹草動,他就心驚肉跳,害怕官廳派人來捉他,一個多月不敢出門,真可謂風聲鶴唳、草木皆兵。見天兒在屋子窩著,坐得屁股都快長瘡了,過了好些天,他覺得風聲不那麼緊了,才敢出去遛遛腿兒,到村子周圍走一走。
這個漁村是一處入海口,周圍挺荒涼,可畢竟是海邊,礁石上有海蠣子、沙子里有小螃蟹、淺水裡有海蜇、海帶,全是唾手可得的東西,撿回去不用煎炒烹炸,舀上半鍋海水,架起火來煮熟了,直接就能吃。崔老道溜達過去,正趕上此處水淺,有人在河道的淤泥中撿尋紫蟹。這是一種銅錢大小的螃蟹,僅在河海相交的地方才有,雖然個頭兒不大,卻稱得上珍饈美味。以往說「吃盡穿絕天津衛」,當地人對吃喝格外在意,而老天津衛的人最講究吃紫蟹銀魚,那也不是想吃就能吃得上,一年到頭,只有這幾天才有。崔道爺那是「腮幫子沒肉,佔便宜沒夠」,他的嘴又饞,如今這白撿的便宜,豈可等閑放過?急忙擼胳膊挽袖子,捲起褲腿兒下了河,怎知為了撿幾隻紫蟹解饞,卻又惹下一場塌天的大禍!
老話講「吃魚吃蝦,天津為家」,過去的天津衛最講究吃河海兩鮮,河有河蟹,海有海蟹,早年間就有「天津螃蟹鎮江醋」的說法。人道是「秋蟹肥美,味甲天下」,這兩樣可都比不了紫蟹。紫蟹是被倒灌入河道中的海水帶過來的,所謂「渡逆水而上」,外殼紫如豬肝,因此得名。大的紫蟹也不過與銀元相仿,小的僅如銅錢一般,別看個頭兒不大,但是飽滿肥腴,皮薄而酥,肉嫩而細,蟹膏奇鮮無比。上譜的吃法叫「七星紫蟹」,在雞蛋羹中嵌入七隻紫蟹,再佐以蔥、姜、花椒、花雕,擺在盤中形似北斗七星。蛋羹白嫩,蟹肉鮮香,這兩樣東西搭配在一起,入口滋味奇鮮、回味無窮,向來是大飯莊子的壓桌菜,價錢也是夠可以的,不是達官顯貴吃不起。另一個吃法叫「銀魚紫蟹」,銀魚俗稱「麵條魚」,頂多一根手指那麼長,筷子粗細,河裡海里都有。銀魚也好吃,稱得起一鮮,可單吃銀魚,還夠不上珍饈之味,怎麼吃才好呢?非得支上一個鍋子,鍋底鋪一層酸菜粉絲,再把銀魚和紫蟹碼放好,倒進高湯去,見開就起鍋,連吃帶喝那個舒坦,給個神仙也不換。直到現在,很多大飯莊子仍有「銀魚紫蟹」這道菜,只不過「紫蟹」換成了「籽蟹」,那是用的河螃蟹,銀魚也只是魚乾。東西不是那個東西,材料不是那個材料,再也吃不出原來的味道了。不是不想用以前的東西,而是銀魚、紫蟹這兩種東西已經滅絕了,想吃也沒有了。因為天津衛處於九河下梢,經常發大水,一旦海河決堤,形成海水倒灌之勢,天津城可就淹了。六十年代為了根治海河水患,將海河完全改了道,銀魚、紫蟹從此不復存在,任你有多大的本事,趁多少錢,也吃不上了。當年真有不少嘴饞的人,寧願發大水被淹,也捨不得這口兒,您說這東西有多鮮?嘴有多饞?
咱們單說崔老道,這也是個饞鬼轉世,「瘦狗鼻子尖,懶驢耳朵長」,瞧見河灘中有紫蟹可撿,樂得合不攏嘴,踮起瘸腿一蹦多高,鼻涕泡兒都美出來了。順手拎起一個破籃子,水襪雲履脫下來往懷中一塞,打上赤腳就下了河。此時入冬不久,天已經很冷了,崔老道光著兩隻腳往水裡一杵,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兩條腿疼得轉筋,渾身都涼透了。可為了這張嘴,河水冰冷刺骨他也不在乎,低頭貓腰在水中摸索。不到一個時辰,已經捉了多半籃子。崔老道的腿凍木了,腦子裡卻只尋思回去煮上滿滿一鍋紫蟹,燙上一壺老酒,美美滋滋打一回牙祭,那是何等的享受,光想一想這口水都往下流。
崔老道越撿越高興,越想越得意,光惦記怎麼吃怎麼喝怎麼美了,沒理會周圍的情形。無意當中抬頭一看,河道里只有他一個人,之前撿紫蟹的人都走了。他卻並不在意,心想:海邊的人不拿這些當好東西,你們走了更好,其餘的全歸我了。他也沒往心裡去,低下頭自顧自地繼續捉蟹。
正當此時,遠方傳來「隆隆」之聲,有如悶雷滾滾。崔老道猛一抬頭,但見天際波濤洶湧,濁浪起伏,可是嚇了一跳。原來他只顧低頭撿紫蟹,不知不覺走出了海擋。海擋形似城堤,由大石砌成,平常淹沒在水中,只到了退潮之時才看得見。此時大浪翻滾而來,崔老道瘸了一條腿,跑得再快也快不過海潮,可又不能坐等潮水吞沒,無奈只好扔下一籃子紫蟹,撒開腿抹頭就往回跑。轉過身一看,前邊有幾根丈許高的大石頭墩子。崔老道聽漁村中的人說過,這是海神廟的柱杵。
相傳很多年前,九河入海之處的陳塘關有一座鎮海龍王廟,如果沒有這個廟,天津城早就讓海水淹了。陳塘關海神廟下這幾根巨大的柱杵石,被稱為「通天柱」,將整座海神廟托在海上。早年間香火十分旺盛,到後來由於幾經戰亂,又飽受海潮衝擊,加之年久失修,以至於廟宇崩塌,沒於海中,僅在海邊留下幾根石柱。
崔老道心知他這兩條腿,快不過來勢洶洶的海潮,也是急中生智,爬到丈許高的柱杵上,或許躲得過一死。正急匆匆跑過去,怎知腳下一絆,摔了一個狗啃泥。這一下可把崔老道摔得夠嗆,身上臉上全是泥水,渾身上下都濕透了,要多狼狽有多狼狽。崔道爺心下叫苦,掙紮起身之際,摸到泥水中有個大鐵環,似乎嵌在一塊大石板上。他心中好奇,拽了兩下沒拽動,忽然心念一閃:下邊是海神廟的地宮不成?
書中代言,此地宮非彼地宮。不僅皇陵下邊有地宮,以前的寺廟裡也有,規模通常都不大,相當於一個大地窨子。廟裡有什麼好東西,都放在這裡頭,是個埋寶的去處。鎮海龍王廟是沒了,下邊的地宮卻說不定還在。崔老道當時只顧逃命,來不及再看,手忙腳亂爬上另一根石柱,這口氣還沒喘勻,轉眼間海潮已至。
萬幸潮水並未將石柱完全淹沒,崔老道在上邊忍飢受凍躲了一宿,哆哆嗦嗦,又冷又餓,等到退了潮這才下來。紫蟹沒吃上,嘴唇卻凍紫了。回到漁村換上一件破衣裳,又喝了半碗熱粥,躺在炕上緩了半天,身上方才暖和過來,翻來覆去只在想海神廟下頭一定埋了好東西,這就惦記上了。他自知沒有富貴之命,卻又不甘心,還自己給自己講理,真要不該我發財,老天爺也不會讓鐵環把我絆一個大跟頭,可見此乃天意。何況這一次不比上次,龍王廟塌了至少上百年,地宮中的東西早已是無主之物,取出來不該有報應,當取不取,過後莫悔!
崔老道好了傷疤忘了疼,貪念一起,把別的全忘了,當下出了門。明知憑他一個人的力氣,無論如何也拽不動地宮的蓋子,趁鄰舍不備,偷偷摸摸牽走一頭大騾子,直奔海擋的柱杵去了。他之前都合計好了,借退潮的機會,牽了騾子從海擋上下去,按照記著的方位找到那個鐵環,用繩子在騾子身上拴住了。誰知掌打腳踢騾子就是不動彈,他崔道爺豈能讓這畜生擋了財路?順手撿了個冒尖兒的海螺,使勁往騾子屁股上一紮。騾子可就不幹了,「嗷」的一聲尥蹶子往前躥,一下子掀開了石板,下邊露出一個黑乎乎的大洞。崔老道本有道眼,不過此時貪念當頭將道眼遮了,往洞裡頭瞪眼看了半天,什麼也瞧不出來,只見黑乎乎的一片。他正使勁兒往裡邊踅摸,卻在此時,洞中閃過一道金光。
崔老道心中大喜,以為顯寶了,當下不再遲疑,點上火摺子照亮,邁步下了地洞。一層層的台階都有半尺多高,洞道深達十幾丈,盡頭直通一處石室。他摸入石室之內,見當中擺放一面寶鏡,鏡中照不見人,卻有百餘道金光忽隱忽現、變幻不定。鏡身上鑄以金章寶篆、多是秘籍靈符,寶鏡前斜壓一桿金槍,槍桿約鵝蛋粗細,六尺多長,槍尖鋒銳絕倫。崔老道行走江湖多年,可從沒見過這等寶物,不知是哪朝哪代留下的金槍、寶鏡!
財迷心竅的崔老道樂得一蹦多高,心說:合該這是我的財啊!喜滋滋走上前用力去抬,卻如蚍蜉撼樹一般,寶鏡紋絲沒動。崔老道犯了難,身單力孤還瘸了一條腿,如何將寶鏡抬上去呢?他想起偷來的騾子還在上頭,急忙去洞口牽騾子,想用騾子將寶鏡拽出去。怎知這大騾子太倔了,死活不肯往洞里走,和崔老道在洞口較上勁兒了。任憑崔老道如何打罵,這牲口卻是不進反退,後來給打急了,索性掙脫韁繩一溜煙兒跑了。崔老道這下沒咒念了,不得已再次下到洞中。他知道寶鏡過於沉重,憑他一人之力無論如何也抬不出去,心下合計:自古道便宜不可佔盡,貧道也不敢貪得無厭,不如留下寶鏡,只取走金槍也罷!
崔老道想得挺好,伸出雙手握住寶鏡前的金槍往懷裡拽,怎知金槍也沉重無比,他這一抬沒抬動,金槍反而從寶鏡上倒落下來。只聽山崩似的一聲響,槍折鏡裂,從中飛出百餘道金光,在石室中撞壁亂竄,帶起一片黑氣,直奔洞口而去,眨眼不見蹤跡,石室之中登時漆黑一片。崔老道大驚失色,忙又點上火摺子,借火光四下里一看,地上的斷槍殘鏡均已鏽蝕斑駁,與尋常銅槍、銅鏡無異。他心中貪念一去,道眼又開,這才恍然大悟。金槍封住寶鏡中一個鬼怪,此怪金睛百眼,百里之內無所不見,是什麼東西變的,到底是鬼還是怪,那可不知道了,年頭兒太多了,至少幾百年了,上千年也有可能。只因崔老道一時貪財,把金睛百眼怪放了出去。
崔老道見大事不好,暗暗叫自己的名字:「崔道成啊崔道成,你放著地上的禍不惹,非去惹天上的禍,在龍王廟下放走了這個東西,可比挖十座墳的報應都大,這便如何是好?」他心知肚明,金睛百眼怪被金槍、寶鏡鎮在海神廟下多年,此一去定會興妖作怪,無論害死多少條人命,惹下多大的亂子,都得記在他崔老道頭上。到時候得有多少孤魂野鬼找上他?一人一塊肉都不夠分的!
念及此處,崔老道從頭涼到腳了。無奈事已至此,再後悔也來不及了,自己惹的禍,只能自己去平。崔老道回去之後閉門不出,坐在屋中起了一卦。這次使上了真本事,卦象應在山西太原府。崔老道免不了前去降妖捉怪,由此引出一段精彩回目——「關帝廟前亂點兵,斬將封神鬧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