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升斗帳(一)

第10章:升斗帳(一)

王晉肅然端坐在書房內,面前只有一幾一榻。

窗外寒風呼嘯,窗內溫暖如春,地板下是暖暖的火炕,几上是一壇老酒,幾樣可口小菜。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此次此刻,若有二三知己置酒高會,飲到酣處拔劍起舞撫琴高歌,直到大醉癲狂,那將是何等的酣暢淋漓?若得士人品評一番,得出縱酒高歌唯伯始,天下誰人不識君的判語,豈不又是一段士林佳話?

但是,王晉卻沒有半點心情飲酒。原因很簡單,一個時辰前,他才知道自己將要出任并州五原郡太守。太守是兩千石的高官,出為太守,入為九卿,是每一個讀書人的夢想。大漢朝一百零五郡國,加上朝中的九卿諸官,兩千石的高官不過兩百人,可見太守的尊貴程度。這麼重要的職位,為什麼選擇讓自己一個旁系族人擔任?為什麼到現在才告訴自己?其中有太多的迷霧和縱橫捭闔,那麼,真相到底如何呢?

王晉是太原王氏遠支,今年三十五歲,二十歲出仕,做的是光祿勛屬下的虎賁郎中(比三百石),積功轉為虎賁侍郎(比四百石),然後轉執金吾左中候(六百石),廷尉左監(千石)。自大行皇帝和今上繼位以來,宦官獨掌朝中大權,十常侍更是風光無限,勾連黨羽盤踞州縣,地方豪強的勢力急劇縮水,許多家族已經從郡縣退居鄉里了。十五年做到千石的位子,仕途算是極為順利了。

得知自己將要出任五原太守的那一剎那,王晉瞬間被巨大的驚喜擊垮了!

他像木頭人一樣從容應答,面不改色,甚至還沒忘了包五百錢的紅包。「瞧瞧,王大人自幼就有潑天的福氣,看人家這氣度這從容!換了你,早就傻了吧?」在眾人的羨慕的眼光中,王晉施施然坐上了帶有太原王氏家徽的寬車,一路趕往晉陽城郊外的王氏莊園。只有他自己心裡明白,這一切都是二十年讀書養氣的習慣性動作,他早已方寸大亂了!

一個時辰足以讓他平靜下來了,不管這個職位背後有多少內幕和秘辛,不管家族是如何做出的決定。重要的是,他馬上就是五原太守了。首先要把自己手中的事情做一個處置,這個比較簡單。他一個月前來到并州的州治晉陽,目的是查一件和鮮卑走私的大案。如今案情剛剛明朗,主犯都已被擒,口供證物都已齊備,只是沒來得及嚴鞠幕後的主使人。這個案子牽涉甚廣,鮮卑、豪強、馬賊,邊軍甚至京師洛陽都有人牽涉其中。如今主謀前五原太守張高已死,一干手下知道的並不多,背後的主使、窩家、同謀都沒來得及細勘就接到了新任命。

王晉已經仔細地寫出了破案的經過以及現有的線索,但是寫到一個人名的時候,他忽然心中一動停筆了。這個人是最關鍵也是最隱蔽的證人,就在五原郡九原城,是一個粟特商人,漢名叫做康明,想到自己馬上就要就任五原太守,王晉遲疑了片刻,終於沒有寫上這個名字。既然就在自己轄區,大可從容勘問,況且看尚書台的意思,這件大案可能就此淹了。

王晉仔細思考了一會兒,決定繼續查下去,儒生的榮譽和操守不允許他中途放棄。他在整個案卷中刪除了有關康明的一切記載,重新謄寫了一遍蓋上自己的印章,密封在信桶中讓鴻翎急使送出。這件大案,不知便宜了哪個同僚?王晉微微一笑,放下了這個念頭。

他開始思索此次王氏莊園之行的目的。按照慣例是肯定是要見家主的,這次見面肯定會涉及到日後的為政方略,作為太原王氏唯二的太守,家族肯定會竭力相助的。但是,該怎麼著手呢?王晉陷入了沉思。

太原王氏是個大族,起源於周靈王太子晉,世代為秦將,出過王翦這樣的大將,貴盛無比。秦亡后,太原王氏無意於仕途,舉族隱居,光武中興以後才開始出來做官。現任家主王述是個名士,也是有名的經學大師,在士林中威望很高。王述性格詼諧,談吐有趣,不拘俗理,沒有一點經學大師的道貌岸然和不苟言笑。王述的口才相當好,講課淺顯易懂,常常在不經意間令人所得甚多,有醍醐灌頂之感。每逢初一十五的大講,聽課的學生多於千人,常常有不遠千里而來的。

王述有三子,長子王隗,次子王懋,三子王允,長子主持家務,次子三子入仕。王隗生子二,王晨、王凌。王允,字子師,今年四十歲。王允十九歲出仕為郡吏,當年就當街斬了橫行晉陽的小黃門趙津,一舉成名。現在王允任并州刺史鄧盛的別駕,頗得信任,據說和鄧盛親如手足。

王晉正在物我兩忘之時,一陣腳步聲響起。珠簾一掀,走進來三個人,當先一人身材高瘦,鶴髮童顏,後面一人麵糰團似富家翁,最後一人三十餘歲頭戴高冠,正是王述、王隗、王凌祖孫三人。

「參見家主、大公子、太守!」王晉連忙伏身行禮。「伯始,起來吧,你知道我最煩的就是這些俗禮。」王述伸手扶起王晉。「想不到當年的黑小子如今也是兩千石的高官了!」王述雖然是隱士,卻不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十餘年的遊俠生涯使他飽經滄桑,人情練達。他緩步走來,低下身子以手相攙,小小的一個動作卻讓王晉險種暗自感動,家主一向待人以誠。「都是家族竭力扶持,才有王晉如今的仕途,王晉敢不效死?」說完又是一個頭重重地磕下去。

「莫來這些虛禮了,伯始,起來坐直了,讓老夫看看。」王述用拳頭錘錘王晉的腰背。「十五年的軍旅,身子骨兒結實多了。馬上就要接印了,來說說這個太守你準備怎麼干?別給我打馬虎眼,王凌可是太原郡的太守,清楚著呢。」說完向王凌擠擠眼。「替老夫聽著,年輕人耳朵好使。」

王晉心裡一顫,幸虧我早有準備,否則還真被考住了。「家主,這五原太守是咱太原王氏的第二個太守,分量非比尋常。孫兒估摸著先接了印,諸事看得清楚明白,坐穩了位子再動。」「不錯,學會扮豬吃老虎了,看來這十五年仕途沒白混,接著說。」王述摸出一個酒葫蘆,飲了一大口酒,這是他早年遊俠時的習慣。

「這太守的職司有賦稅、詞訟、教化三大項,五原是邊郡,備邊更是大事。本朝的賦稅大致有三種:田租(土地稅)、戶賦、算賦和口賦(人頭稅)、徭役(力稅),田租常年三十稅,還有徭役。這裡面人頭稅是大頭,五原郡戶不過七千,口不過四萬。在賦稅上是沒什麼可為的,人口太少呀。」

這一番話說得王凌頻頻點頭,做了兩年晉陽太守,這些事他可是門清兒。

「太守的考績大致是賦稅和詞訟兩項,邊郡還要加上防禦異族。五原郡就四萬人口,颳得再狠又能刮出多少油水?這賦稅一項是無法指望了。本朝的家法是黃老政治與民休息,講究輕傜薄賦,民間詞訟先由鄉官調解,調解不了的再向上訴訟。所以這詞訟一項也清閑得很,整個太守府每年接到的訴訟案件都超不過十件。這樣看來唯一的政績就出在鮮卑身上了。」

王述沉默了一會兒,又灌了一大口酒。「伯始,一個時辰內能想到真么多,難為你了,看來平日里你也是下過功夫的。有幾處小疏忽,這個不怪你,都埋在浩瀚竹簡之下,不注意是發現不了的。田租三十稅一不假,但是有兩次加稅,仍然有效,大行皇帝加過一次,陛下加過一次,都是每畝十錢。表面看來是好事,加在畝上,沒田或少田的負擔不大嘛。這是書獃子的看法,終歸還是要加在沒田的少田的身上的。」

王述伸出五個手指。「五口之家,青壯夫妻,兩個小孩,男孩十二,女孩九歲,一個五十老母,五十畝中地,這是夫子所說的五口之家,伯始你算算一年負擔是多少。」王凌雖然做了晉陽太守,在祖父面前仍然規規矩矩地依足禮數,聽得祖父如此說,連忙摸出一大把算籌遞給王晉。

孔門六道,算學也在其內,王晉頗有有心得,當下展布算籌,片刻就算出來了。「口賦,七歲到十四七歲徵收,不分男女,兩個孩子每年四十六錢。算賦,十五歲以上徵收,不分男女,一算。三個成人每年三百六十錢。戶賦兩百錢,獻費六十三錢,五人是三百一十五錢。加稅每畝二十錢,五十畝一千錢。每年戍邊三日,刺蝟徭戍,不去的過更錢三百。更賦就算五年一輪吧,踐更錢兩千,每年算四百。中田畝產三斛,地利不同腫的作物不同,得價自然不同。現在的物價,粟米兩百二十錢一斛,梁米四百錢一斛,通扯三百錢,五十畝所得四萬五千錢,三十稅一是五百錢。一共是三千一百二十一錢。」

王述點點頭,臉上露出欣慰之色。「大致不差,我來問你,收入和賦稅是有定數的,總要養牛羊豚犬,要買些農具鐵犁,要吃鹽。加上人情來往,四時衣物,耕牛黃犬也要些豆料,。譬如你是這五口之家的家主,你如何安排生計?」

王晉很有些驚愕了,他從沒想過會是這樣一個局面,一個大儒竟然如此關心升斗小民的家長里短。但是驚愕歸驚愕,這些是難不倒他的。太原王氏的家規是力田讀書,講究親歷親為,絕不是死讀書讀死書的路子。

「五十畝中田,三十畝種植梁米(優質小米),梁米比粟米(小米)價高,可以賣到四百錢一石,十畝種植粟米、穀子和豆,豆可以做醬,也可以做豆料。十畝種植桑麻,用來織布,如此全家可以糊口了。需要買牛一頭,千錢,豬羊狗犬若干,全買小畜,兩千錢。開荒五畝種植蔬菜,五年之內免稅。每年需買鹽兩石,常年淡食人士沒有力氣的,鹽鐵官營以後鹽價上漲極快,現在的行情是每石一千二百錢,加上人情來往,各種耗費,算千錢好了。這樣算來一年的收入是三萬六千錢,支出是六千四百錢,加上賦稅三千一百二十一錢,每年剩餘兩萬六千錢。」

聽到這裡,王凌先忍不住笑了,隨後是王隗,最後是王述,三個人一起大笑,笑得王晉滿臉尷尬。

終於笑完了,王凌首先收了笑臉:「伯始,你算的不錯。兩年前我赴任晉陽太守之前也是這麼算的,朝中袞袞諸公也是這麼算的。當時家主沉默了半晌,就發了一句話,沒算明白之前不要做任何事。我當時很詫異,心裡著實有些不服,一到任就四處微服私訪,用了一個月才搞清楚,全不是這回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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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逆之呂布新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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