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升斗帳(二)
王凌滿臉肅然,眼中有些淚光閃出。「先說賦稅,賬面上的數兒是那些,收上來的卻是兩倍半到三倍半,這要看州縣長吏的操守。為什麼呢?因為有加派有浮收,通扯按照三倍計算。官府要修官衙,要整治戰守器具,要加倍撫恤陣亡傷殘將士,要迎來送往,要交通朝中名流達官,郡中官吏俸祿,這些都是要從加派中出的。百姓納糧完稅,要過諸個關卡,諸如踢斛淋尖之類,這樣多收的將近四成,按例是由各級官吏分潤的,這就是浮收。五原郡是邊郡,鮮卑一年寇邊數十次,力役尤其繁重,去年就是四個月。如此算來,五口之家五十畝中田,一年的稅負就要一萬一千錢。至於開支,父親管理家務,對這個一向在行,還請父親講解一番吧。」
王隗拿出一把算籌,口講指畫開始計算。「梁米市價四百錢,這沒錯。但是秋收之時,百姓要交糧完稅,要有四成的浮收,然後賣給米商換錢,才能購買各色物件用具。米商們會壓低收購價格,市價四百,收購價兩百五十就很厚道了。鹽鐵官營,價格絕對會上漲。這樣算來三十畝中田,畝產三斛梁米,完了賦稅所余不過萬錢。再扣掉鹽、豬牛狗犬、農具各色,一年下來好年景不過三千錢,扣掉人情來往婚喪嫁娶,你看看還有多少?」
王隗把算盤一扔,正視王晉。「況且年份有豐歉,豐收則谷賤,歉收則谷貴,,四五月份正是青黃不接之時,免不了借貸度日。現在的行情是九進二十七出,我王氏九進十三出已經是非常厚道了。第二年一旦還不上,免不了賣田賣地賣兒賣女。」
王隗長長嘆了一口氣:「百姓的日子苦呀!如此日復一日,徒附愈多,百姓愈少,世家漸愈多,賦稅愈少。可是朝廷的出項日重一日,多餘的賦稅也會轉到餘下的百姓身上。朝中宦官專權,袞袞諸公只知高談闊論,無人關注百姓的些許升斗帳!如今百姓們辛苦一年才勉強得個溫飽,過了今天沒有明天,這是亂世之兆呀!」
王述目視王晉,一字一頓緩緩說道:「莫小看了這百姓的升斗帳!民為貴君為輕,百姓過得好,大漢才能強盛不衰。自太祖高皇帝始,三百年間,大漢的立國之道只有一條,那就是輕傜薄賦與民休息!沒有文景之治積下的府庫錢糧,武帝如何能橫掃大漠?伯始,你且記住,無論官做得多大,首先要算好這小民百姓的升斗帳!朝中諸公,不識五穀不辨稼穡的居多,從風塵俗吏做起的少,清談一番便以為事實底定。王氏子弟切莫如此!」
「如今的情況你也清楚,宦官是不消說的,那些人只知道五銖錢是好的,治國那是休想。清流們早就變了鋸嘴葫蘆兒,只能抽個冷子來一下狠的。幾伙兒爭來斗去,沒有人在意小民的活路。在朝廷上提心弔膽不如在地方上混個實缺兒,上可避禍,下可保全宗族。」
王述又飲了一大口酒。「說實話,這個缺兒原來還真不是你的。只是因為原來出錢的主兒活動到了更好的地兒,宮中馬上就要發詔書,老夫當機立斷,花了三百五十萬拍下了。至於那些虛名就不要再要了,走這條路本也是無奈。朝中清流們只知道仁義道德,哪裡知道州郡世家的苦楚!我們只能做牆頭草,哪邊風大靠哪邊了。上邊的神仙伸伸手,我們這些小鬼肯定遭殃。算好你的升斗帳,做好你的位子,然後等待時機。」
王述接著娓娓道來,這其中果然有許多風風雨雨。
今上出生於遠支小宗室,手頭一直很緊,驟登大寶,先要忙著坐穩天下,還要收拾掉黨人們,顧不上談錢。如今繼位已經十年了,根基已穩,不免起了撈錢貼補家用的心思,十常侍那都是聰明人,於是西園市場順勢開張了,只不過這個市場專賣官職。
五原郡人少田少,還要年年抵禦鮮卑,這個缺份是極苦的,所以原來的正主兒加錢走了門路活動到徐州了。虧得王家會做人,和這主兒處得不錯,臨走這主兒多了一句嘴。
王家聽到消息立刻去拜會中常侍張讓,張讓看半天,說了一句話。「瞧這孩子白白凈凈的,到五原郡可要晒黑了,地方小,缺份苦就收個三百萬意思一下吧。」就這一句話,太原王氏送了一顆祖母綠,價值五十萬錢。
這孩子,當然不是王晉,而是王氏主枝的一個士子。沒想到在尚書台卡住了,回答是:五原是邊郡,經常和鮮卑對戰,太守需要十年以上的軍中履歷,十日內呈送新人選。王述一聽就明白了,張常侍的面子實在是大,位置是保住了,可是人呢?
查檔,王述下令,所有符合這一條的檔案全挑出來。一個時辰后,名字報上來了,只有一個,王晉。從王晉的履歷來看,他一直在中央警衛部隊任職,在廷尉屬下還工作過,按理說詞訟和軍事方面應該是沒問題了―――至少可以騙騙中常侍張讓和尚書台。王晉自己心知肚明,京軍的戰鬥力除了北軍中侯下屬的五校尉以外,都是些花架子。他所在的虎賁,論個人戰鬥力還行,一上戰場至少要被久經戰陣的邊軍甩幾條街。
聽著這些內幕,王晉心中一陣苦笑。買官,王晉是萬分不願的,這標誌著他從清流轉為濁流,而且永遠不會再踏進清流的圈子裡,他已經預料到了同學朋友們下一步反應。但是,他別無選擇,家族培養他已經花費了巨大的資源,他必須有所回報,這個太守,他知道的就有五個人在爭,還是在家族內。
王述講完了來龍去脈,一陣輕鬆。「伯始呀,這個太守,族中有五個人在爭,人腦子都快打出狗腦子了!只所以選你就是因為你十五年都在京軍,這是個硬坎兒,那五個人爭不過。說實話,你的履歷騙騙張讓還行,騙不過五原郡那些老兵痞!聽爺爺的話,到了九原城,把尾巴夾好了,老老實實做人,踏踏實實做事,千萬別玩什麼幺蛾子!」說到這裡,王述擠擠眼。「那幫老兵痞的功勞也得算你一份不是?」
「可是,有幾句心裡話,老夫還是要和你說清楚的,就咱們爺四個,沒外人。」王述以手撫須,略略沉思:「伯始,你知道我是不贊成死讀書讀死書的,但是必要的積累是必須的。論語里,夫子關於忠,一共有多少條?」王晉肅然,坐直以示恭敬,這是儒者對夫子的禮節。「一共十六條」頃刻間王晉就給出了答案。
「不錯!」王述撫掌大笑。「關於忠君的是哪一條?」「定公問:『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孔子對曰:『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此條該如何解?」「君王差使臣下要依禮相待,臣下事奉君王以真心無欺為準。」「然也,孟子曰: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是故得乎丘民而為天子,得乎天子為諸侯,得乎諸侯為大夫。諸侯危社稷,則變置。犧牲既成,粢盛既潔,祭祀以時,然而旱乾水溢,則變置社稷。該如何解?」
王晉的後背開始冒汗了,他從沒想到這麼尖銳的問題。一直以來,讀書、遊俠、入仕,入為九卿出為太守,這就是他的全部理想。如果再博個萬戶侯,那就可以名垂千古了!一層層細密的汗珠從他的額頭上滲出,這該如何回答呢?畢竟經歷了十五年宦海,王晉還是頗有些急智的。他緩緩坐直,免冠伏地行大禮。「家族待我恩重如山,伯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奈何伯始駑鈍,請家主明白開示,伯始定銘記於心,身體力行!」
王隗和王凌互相對視了一眼,這個表態也算是中規中矩了。兩邊都是陷阱,我不選擇,聽你的好了。王述點點頭。「起來吧,你現在是太原王氏的第二個太守,大漢只有一百零五郡國。這句話也該是說的時候了。」王述雙目直視王晉,威壓瀰漫開來:「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得民心者為君,次則為諸侯。臣,君待之以禮,則為臣!君待之以賊寇,則非臣!臣可以死社稷,不可以死君王!為何?因為宗族!皇帝可以換,國可以亡,但是宗族必須繼續延續!為了宗族的延續,是可以犧牲一切的!」
這段話的信息量太大,所含的意味非常,足足半柱香功夫,王晉才完全領悟。這個時刻已經容不得他細想,表態的時候到了,他伏身一個頭重重地磕下去。「這段話,伯始將銘記終身,身體力行。家主適才所算升斗之帳,是讓伯始體會百姓的艱難,為政時才會得百姓之心,一旦有事,方能保全宗族!萬一祖上有德,諸侯也未可知呀!」
「孺子可教也!」王述開懷大笑。「目前的局面,你大致是清楚的。上層的人把住權利不放,下層的人滿腹怨言,中間的人兩頭受氣。偏偏檀石槐崛起大漠,內憂加上外患,大漢將何以自處?太原王氏又將何以自處?」
沉默了片刻,王述壓低了聲音。「一旦有事,百姓、地盤和軍隊才是我們最終的依仗。踏踏實實做好你的五原太守,別的什麼都不要想!族中會抽調二十子弟隨你赴任,先坐穩位子,再抓好軍權、政務。等到有些起色了,再多派些子弟過去。對了,大長老的兒子伯齊隨你赴任,做中曲的軍侯。萬事以你為主,要管好這些人。「
說到這裡,王述抬頭望望四周,閉口不言。王凌久侍祖父,自然知道這是有緊要話要說,連忙找個借口出去了。看著王凌消失在門外,王述緩緩開口了。「伯始,族中有五個人在爭這個太守,尚書台總是挑三揀四再三磨勘,哪知一到你就痛痛快快用印了,你道是為何?」王晉心中一動似乎有所領悟,口中卻道:「伯始委實不知,請家主賜教!」「還不是為了你手中那件案子?那件案子牽涉甚廣,你又辦得認真,有人怕你揭了蓋子,這才給你騰個好地兒出來!你若識相便你好我好大家好,你若不識相恐怕有殺身之禍!」
王晉恍然大悟,原來如此!我還以為是鴻運當頭,原來竟然是因禍得福!」伯始,你真正是因禍得福呀!不知你想過沒有,那件案子辦到最後如何收場?幕後之人必定權勢滔天,辦還是不辦?辦到什麼程度?到此為止也是好事。我等能保全宗族首級就好,大漢的天下姓劉不姓王!」王述又飲了一大口酒,用手抹抹鬍鬚。「官場向來骯髒,這是事實,但官場也有規則,只要按照規則辦,又不涉及到你死我活的立場問題,還是安全的。就這件事來說,人家給你騰了個好地兒,你就坡下驢走馬上任,這個案子是束之高閣還是一查到底又關你何事?到了九原城,切不可再碰這個案子就當它不存在好了!切記切記!今日是臘月十八,你且放開胸懷,好好休息一下,過了十五再上任不遲。」
談話就此戛然而止,王晉由王凌陪著下去休息,晚上還有一個盛大的家宴,并州的頭面人物都將出席。
王隗滿臉肅然,笑嘻嘻的商賈面孔消失不見。「父親,伯始倒還穩重,只要蕭規曹隨,不至於出什麼亂子。我擔心的是伯齊,他那性子再加上二大爺的溺愛……」王述也是一臉鄭重。「確實,王翰志大才疏,又是紈絝,這次沒爭上太守只得了一個軍侯,心中肯定不平,沒準會惹點什麼禍出來。罷了,我尋個機會和老王遼說說吧。」
這時天色已晚,莊園內點起了數個紅燈籠,映襯得天地一片喜氣。王述和王隗都在想著心事,這三百五十萬錢花的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