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這城當真詭異。他心中一嘆,正要走上前,卻有人早他一步衝到轎邊。
「百里姑娘,在您來之前,我可沒叫救火啊!」被護衛攔在轎前五尺處,失火戶主沖女子哀求,「您就可憐我……」
「呵呵!」女子輕笑,並無責怪之意,「邦寧,他這屋子全廢了?」
「是。」邦寧看了一眼面目全非的「悲慘之地」,點頭,「主梁被拉斷,頂柱倒塌,整間屋子已經廢了。」
「好吧,他也的確是等著我來,這間屋子就算我買了,再原樣重建一間,可好?」
「好。」
「啊,你說千福回頭會不會念我?」
「會。」
女子沉靜片刻,嘆口氣,「她累的時候多,我就勉為其難讓她再念一回。」捂嘴輕笑,毫無顧忌地伸了個懶腰,她並不理會一邊道謝的失火戶主,素手提裙,香風微動,人已走出紗轎。
風過垂柳地站定,低垂的面容在悠然琴音中慢慢抬起,睫如秀扇,輕眨間溢出魅色流光。紅唇緩揚,頷首,沖迎面之人微微露齒一笑。
這一笑,成功定住那意欲越過邦寧的男子。
她很美。
臉如銀盤之月,眉色黛染靈透。雙眸如星,紅唇勝櫻,縱恣雅態,仿如柳竹之姿,美盼兩相承。她的紗裙正面並無花飾,霞袖慢垂,一眼看去反倒樸素無華;襯裙只到膝下七分處,露出半截白玉小腿,雖有薄紗籠罩,隱約之現的風情卻更易引人遐想。及下,未著羅襪的腳上居然穿著一雙木屐。
風引飛花,黯淡衣裳花下舞。蓮步輕搖,墜玉丁當聲如脆。
一步如雲,二步如絮,三步嬌嬈,人已立在男子身前。
近……近到他能數清她斂眨的扇睫。
受驚退一步,他臉色微變,視線慌亂從白玉腳背上移開。
檀口輕啟,她抱月飄煙地一笑,「公子……怎麼稱呼?」
明明柔弱的體態,可眉梢的不羈,眼角的嘲弄,唇邊若有若無的譏諷,加之詭異的飄花琴聲,俯首唯命的侍女護衛,無一不暗示著這女子絕非凡人。
他嘆氣,不知她是深藏不露高中高的高手,還是當真柔弱無力惹人憐。
步步拂香,他,看不出她有任何威脅。
「易……易季布。」他暗暗再退一步。
「易公子初來此地?」
「是,在下剛才得罪之處,還望姑娘見諒。」
她「呵呵」一笑,「沒關係、沒關係,易公子救小女子一命,小女子定當湧泉相報。」
此話一出,四周一片抽氣聲。
怎麼,她這話暗藏他意?他心中猜測,並未將疑惑表露在臉上,僅低頭笑道:「在下多謝姑娘。為方便官府查明災情成因,還請姑娘儘快離開。」
立即,又是一陣抽氣聲。
她未說什麼,視線從下到上慢慢滑動,最後定在他臉上。
樸素的黑布鞋,樸素的藍布袍,身形俊挺,黑髮整齊束於腦後,黑帶固定,將眉目額角盡數展露。
鼻尖向前移了一分,似嗅他的味道。見他身子后傾,面有惱色,她也視而不見,慢慢繞著他走一圈,仿若打量多麼稀奇的東西。最後,繞完一圈站定,她撫額,顰眉之態似有輕愁無限。
除了身形的完美值得稱讚外,這男人全身上下……實在是……找不出優點。
唉,為什麼?她心中重重一嘆。
衣著樸素沒關係,配上絕美的容姿,定是一位濁世翩翩佳公子;義正詞嚴沒關係,配以英勇的救火英姿,也算得上一位笑傲江湖的英俊遊俠;頭髮梳得呆板沒關係,在東風吹拂下,以烈焰為底,絕對能飄搖出狂放不羈的酷男氣質……但,為什麼,為什麼這張臉長得不符合她的審美標準呢?
坦率地說,如果把這男人丟在人群里,無論她驀然回首多少次,也絕對找不到闌珊邊的那點燈火。
唉!無語怨東風地再一嘆,秋水無骨的手很無奈地從額上滑落,向他伸出,「百里新語。」
他微怔,盯著伸到眼皮下的手,不知該如何。手很白,淡淡青色的血管在皮膚下若隱若現。不知……這手牽在掌中是何等柔滑……
腦中剛跳出這個念頭,他臉色微變,暗罵自己心術不正。眼角微微瞥開,見到被喚「邦寧」的護衛沖自己打手勢……恕他蠢笨,不能理解那莫名其妙的手勢。
移開視線,不顧邦寧遽然變冷的視線,他正要轉身,無骨小手已握住他的大掌。乍愣之下,手被用力搖了搖,丟開,她的笑語同時響在耳邊——
「易公子,歡迎光臨我煙火樓,擇日,百里新語恭候大駕!」說完,她轉身走入轎內,依舊是步步搖情落月。
坐定,起轎,一行人詭異地來,詭異地去——別人怎麼看易季布不知道,至少,他心裡就這麼認為。
煙火樓?什麼地方?她在這城裡究竟是個什麼角色?
面無表情,眼瞳垂落。
展開的右掌尚余她的香氣和觸感,他五指微微動了動,緩緩垂下。袖落的須臾,將那抹未及消散於空中的芬芳,挽留。
「那個……易大人啊,您這是去哪兒?」
一聲叫喚讓抬腳的男子回頭,「孫總把?在下回官衙。」
火情已滅,後繼工作也安排妥當,他還能去哪兒?當然是回衙署閱讀風物誌,以儘快了解此地民情。
「季大人若不介意,等下官一同回去,可好?」孫總把一張黝黑的臉揚起微笑。
易季布頷首,找了一處不礙事的角落站著。他見孫總把向救火兵交代幾句,往回走的當口,身後傳來一道輕沉的腳步聲。隨著他的轉身,輕朗的嗓音響起——
「易大人救火之急,果敢明敏,宗某佩服。」
來到他身後的是一名年輕男子,頭戴蒼水玉冠,褐綢春衫,外罩藍羅半袖袍,袍上綉以雲藤水紋,腰帶上掛著三個玉佩,手中正拿著一把摺扇輕搖。
一句話形容——滿身的財大氣粗。
易季布不認識此人,只當他過來打招呼,聽他話中並無敵意,僅點頭笑了笑。
「當機立斷以鐵錨拉斷橫樑,再劈斷四根主柱,借屋頂倒塌來阻止火勢蔓延,易大人,你讓宗某不得不佩服啊。今日,宗某可否有幸交你這個朋友?」
「宗公子過獎,這些只是救火的常識。」他臉色不變。交朋友當然可以,但這人總是「宗某宗某」,至少也要讓他知道名字才行。
剛這麼想著,孫總把已經走過來,「咦,宗公子也被這小火吸引來?」
「有熱鬧,當然要看。」宗公子搖著摺扇,眼睛不離易季布。
「這當然、這當然。啊,這位是易大人,大都新調的同知,昨兒剛到。」孫總把笑著為兩人引見,「易大人,這位是清風酒樓老闆,宗盛道宗公子。宗公子才高八斗,風流倜儻,與易大人年紀相仿,日後見面的機會一定很多。」
為什麼見面的機會多?是說他與宗公子一般風流,還是說他會常去清風酒樓?或者,宗公子是個惹事之輩,常被請去衙門?
盯著孫總把過於獻媚的笑,易季布暗忖。同樣是拿官俸,但同知的俸祿不比以往,他無奢侈之習,斷然不會常去酒樓,兩人若常有機會相見……嗯,多半是宗公子被請入官衙。
如此說來,此人算是個生事擾民之人。
心中有了定數,他抬頭,「宗公子,在下初來貴寶地,日後還請多多指教。」他有自己的堅持,但官場混得久,虛應逢迎的嘴臉見得多,做起來也自然。
宗盛道哈哈一笑,「啪」地收了摺扇,眼含趣味打量他一陣,方道:「易大人啊易大人,易同知,宗某……定要交你這個朋友。」他回頭,召過身後一聲不吭的侍僮,指著易季佈道:「記下,易大人是本公子新交的朋友,他去清風樓,無論帶多少朋友,三頓免費。」
「是。」侍僮從懷中掏出本子,「刷刷」寫下數行字。
伸手拍拍易季布的肩,宗盛道另有深意地看他一眼,含笑離開。侍僮記完后,看了易季布一眼,面無表情追著主子離去。
不明所以盯著拐彎處消失的身影,他只當生意人好客,不以為意地笑了笑,舉步向官衙行走。身邊,孫總把顫抖而興奮的聲音響起——
「易大人、易大人啊……」
「孫叔,不在官衙,你不介意我喚一聲孫叔,你就喚我季布吧。我初來,有些事還望您多指點。」
孫總把微微一愣,隨即點頭。他本就是豪爽性子,當下改了稱呼:「季布啊,你剛來城裡,有些事還是要知道的,不然,一不小心得罪了人可不好。」見他點頭,將步速調得與他同步,孫總把四下望了望,小聲道,「這城裡,有些人惹不起。」
「哦?」袖中雙拳微緊,隨即緩緩放開,他輕輕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