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有些話,不是想怎麼說就能說出口的啊。他暗忖。
「我這請求讓季布很為難?」
「也不……不是……」
「算了。」她揮手,眸子在他臉上轉一圈,垂下,「觀舞吧。」
「謝謝……」他虛應,試圖將心思放在歌舞上。
樓下琴音柔盪,歌聲帶些異族曲調,如雀躍水,聽得人心頭軟軟的,猶如糖塊在火焰中化成濃稠的乳漿,黏得心尖又沉又悶,想要找個宣洩的出口。
「……榮華富貴啊飛呀飛,世上的人啊追呀追……榮華富貴啊飛呀飛,何不停下歇一歇……」
榮華富貴啊飛呀飛,世上的人啊追呀追……這是什麼詞,聽起來好怪異。易季布探頭,見十名紅衣女子在台上輕歌曼舞,似要將畢生光華盡數綻放……
歌起,舞飛,弦顫。這曲子彈得沉緩,時而柔蜜如小橋流水,時而豪氣如對月當歌,勾得賓客憐意四射,恨不能將台上美人摟在懷中寵個夠。在易季布眼中,這曲卻散發著墮落而……絕望的氣息……
駭然回頭,他看向身邊如畫般慵懶的女子。她……
「季布喜歡這歌嗎?」
他收回視線,不動聲色地微笑,「這曲縹緲,詞,填得……微妙。」
「我填的。」百里新語挑起一塊魚肉塞進嘴裡。
這答案與他心中所想相差不遠。易季布扯動嘴角,看她細嚼慢咽,他沒動筷子,一一掃過菜色后,斟酌半晌,才遲疑地擠出一句:「在下……聽聞百里姑娘好食炙焦饅頭……」
「對,就是這盤。」
「在下……聽聞百里姑娘愛吃火齋郎糖葫蘆?」
「對,做開味菜最好,季布不嘗嘗?」
「在下……聽聞百里姑娘對清風樓的江魚玉葉……情有獨鍾?」
「沒錯沒錯。」百里新語愉快拍手,「煙火樓的廚子全是清風樓引過來的,為了幾個廚子,宗宗差點跟我翻臉……哪,這盤是銀絲冷淘,你手邊是一碗柏葉點翠湯。」
依她之言瞥向手邊,湯汁純白,面上漂浮幾許翠綠柏葉絲,果然鮮翠欲滴。
盛情難卻的目光下,他捏起湯勺小啜一口,的確鮮美。
「百里姑娘……」這些菜色根本是為她自己準備的吧?
「嗯?」
她……她竟然為他夾菜?看得他一句話嗆在喉管里,吞也不是咽也不是。半晌,狠下心道,「在下想請教姑娘……為何起火之後,非要等姑娘到后才能滅火?」
「我高興。」
「姑娘行事……未免太任性了些。」
「我的事,輪得到你管?」她輕扯諷笑。
霎時一怔,他飛快掩去,換上從容的表情,「抱歉。如此說來,在下……交淺言深了,還望百里姑娘海涵。」
「嗯……」她也不知有沒有聽進去,自顧著為他夾一筷銀絲冷淘,並親手送到他嘴邊。臉上掛著散漫的笑,看他茫然張口,咽下肚后才醒悟到什麼而臉紅,眸中懶漫之意更深。
「呃……那個……百里姑娘……在下冒犯了……」
他冒犯?
他、冒、犯?
「撲哧」一笑,百里新語忍俊不禁。怎麼看也是她在調戲他才對啊,這人……驀然回首找不到,放在眼前倒樂趣多多。不過……
看一眼那張呆板的臉,她嘆氣,放下牙筷,撈起腰上的繩結把玩。
收集美麗東西是她的嗜好。秉承著隨時隨地「要美得像一幅畫兒」這一原則,她出現時,要麼命人撒花,要麼命琴師彈琴,這叫背景渲染。靜靜不動的時候,也要把自己弄得像一幅畫兒般模樣。
她要美美的,特別是在「這兒」,她就是要自己美美的。
要美,一定要美……總之,把矯揉造作發揮到極致就沒錯了。這是她在這兒唯一的……微渺而不足道的……樂趣啊……
今日請他來,可是她整夜未眠想出來的樂趣。雖然目前這樂趣有點難度,但難度越高,樂趣就越大。
「這結……很精緻。」
耳邊突然響起一聲讚美,收回恍惚渺茫的視線,她目無焦距地一笑,「謝謝。」
那是用紫桃色細繩編織的結飾,四四方方,正好有她的手掌大小。紫桃色襯在掌心之中,格外顯眼。
方勝結,結方勝。方勝平安,一帆風順。
只是,她的帆歪了,不怎麼風順……
眸星由恍然慢慢聚出亮點,她回神,適巧舞曲停下,賓客等候新戲上演,廳中出現短暫的喧鬧。
兩人都不再說話,他是不知該說什麼,她則不知在想什麼。偶一轉頭,迎上斜對面投來的視線,百里新語嘴一撇,頭痛看著華服公子沖身邊客人說了句,離席向她的方向走來。
紗外響起邦寧的阻攔聲,沒什麼效果,簾紗被人挑開,華服公子笑嘻嘻地走進來。
「新語,我的客人對你很有興趣啊!」華服公子沖百里新語一笑,轉看易季布,絲毫不覺得驚訝,「易大人,能在煙火樓見到你,是宗某的榮幸。」
「宗盛道,我今天有客人。」
「新語,崔老闆遠道而來,也是我邀到煙火樓觀戲,你就給分薄面我,向他敬杯酒。遠遠就好!」宗盛道沖不遠處隔間的男子頷首。
百里新語順著他的視線望去,眼眸一眯,「他身邊的女人是誰?宗盛道,別告訴我你不知道坐在他身邊的書童是女人。男人身邊伴個女書童,有什麼貓膩,哼!」這種把戲有什麼好玩,那女人以為自己長得多麼潘安呢。
「財多者,奇怪嗜好也多……」覺得有些影射自己,宗盛道立即閉嘴。
「走啦,別惹我趕人。」百里新語皺眉,「我不舒服,自己的客人自己搞定。」
「新語……」
宗盛道掛著笑還想說什麼,百里新語卻身子一軟,直接卧撲入易季布懷裡,惹得兩人同時僵硬。
她就這麼倒進男人懷裡……
「咳咳,我還有些低燒,宗宗,不送、不送!」弱不禁風地咳一聲,她揮揮手,臉上全無羞色。
「新……」
「宗公子,姑娘前些天染了風寒,今天剛有些起色,你就別惹姑娘不快了。」嬌音初啼,身著白底藍紋儒裙的女子掀簾而入,走到易季布身邊,福福一拜,「千福見過易大人。」
馨香的身子卧在腿上,易季布不敢亂動。聞千福所言,才覺懷中的身子的確比尋常人體溫要高。原來,她眼中的迷茫、她頰上的櫻紅、她大膽的舉止,皆因生病而起。
小心移動身子,讓自己的腿從桌下移出,讓她卧得舒服些。百里新語突然一陣猛咳,小手揪住他的衣襟,五指關節泛白,腮上飛起異樣的酡紅。
她咳得難受,他想也沒想,一手扶背一手勾腿,將她抱在懷裡,沖千福道:「送百里姑娘回去休息。」
突兀的舉止讓千福一呆,隨即醒神,掀起簾,引他向內院走去。
百里新語沒發話,邦寧也不敢從易季布手中接下她。她的心思一向難以琢磨,天知道!
離開前,易季布無意側頭,對上一道盎然陰沉的目光。
崔文啟?
易季布此時不會知道,正因為這一眼,惹來了日後不必要的麻煩。
麻煩不大,也不會要人命,只不過,讓他難以招架。
穿過重重回廊,將百里新語抱入內院香閣,輕輕置於軟榻上,易季布充分表現出謙謙君子的爾雅之風——非禮勿視。
此外,二話不說,一句「多謝百里姑娘今日款待」,抱拳就走。
他離開后,閣內靜悄悄的。
一陣劇烈咳嗽后,百里新語揮手示意千福出去。
千福微嘆,轉身時,忍不住問了句:「姑娘,你這次又玩得什麼味兒?」
白影翻轉身,給她一個柔柔的美背,笑聲沙啞,「玩……」
幾個字雖含糊不清,千福仍然受了驚嚇,轉身大叫:「什麼?」
「你沒聽錯。呵呵……出去吧,我睡會兒……嗯,頭暈……」
「頭暈還喝酒!」千福折回榻邊為她拉好薄被。三月的天,入夜仍是寒涼。
確定她從肩到腳都包好了,千福才放下幔帳,掩門出閣。院中,一高一矮兩道身影正等著她,準確些,是等著她的答案。高個的是邦寧,煙火樓護衛總管;矮個的是位年約二十左右的少年,全身散發著介於青年和少年轉變期的澎湃朝氣。少年精靈俊俏,膚白又靈敏。他比煙火樓任何一人都早跟在百里新語身邊,故極得她的寵愛……呃,千萬不能誤會,只是很單純……純純的寵愛而已。
少年叫王尋兒。
「新語姐這次想幹什麼?」拉過千福,少年撒嬌般地搖晃她的肩。
千福臉色難看,被尋兒搖了半晌,才擠出一句:「她要……」
「什麼?」尋兒的反應與前一刻的她如出一轍,「玩以——身——相——許?」